第四章 花花世界 四

雷一鳴走回餐廳坐下來,告訴張嘉田:「我把俱樂部的房契要過來了,果然是在他那裡。」說到這裡,他苦笑著去看張嘉田:「你看我原來都糊塗成了什麼樣子,什麼要緊的東西都交他管著。」

張嘉田問道:「他真能給你?」

「明天就知道了。」

然後他站了起來:「我回飯店去。這件事不辦完,我不會走。你隨時可以去看我。」

張嘉田聽了這話,忽然笑了一聲:「我看你幹嗎啊?」

雷一鳴居高臨下地垂眼看他,臉上瞬間沒了表情。張嘉田也抬眼回望了過去——望了幾秒鐘,他又是一笑:「說句玩笑話,怎麼還當真了?」

雷一鳴反問道:「是玩笑話嗎?」

張嘉田也不知道自己方才為什麼說出了那麼一句話來,說完之後,他也有點後悔,因為雷一鳴這人與眾不同,無事時還要從雞蛋里挑出骨頭來,如今處在一個不得意的時期,定然更愛胡思亂想。於是他另找題目,硬把這話岔了開來:「你那兒不是還有個大美人嗎?我沒事總去找你,你不得嫌我耽誤了你陪伴大美人?」

雷一鳴聽到這裡,臉色才稍微和緩了一點兒:「我又不是年輕小夥子了,何至於有了個女人便忘乎所以?你方才說那話,我還當你是故意出言譏諷我。林子楓說我兩句,也就罷了,你若也跟著這麼作踐我,我可受不了。」

張嘉田又喝了一口酒:「唉,老林今天也沒說什麼啊,全聽你說了。」

「他不說,是因為他沒理。他這叫理屈詞窮。」

張嘉田不信林子楓會是完全沒理,可是也不反駁雷一鳴的話。對於雷一鳴,他連殺身之仇都不計較了,還能計較幾句話的對錯嗎?

把杯中最後的一點酒仰頭幹了,張嘉田站了起來:「是是是,你有理,他沒理,走吧,我送你回飯店。」

夜裡風冷,張嘉田給雷一鳴找了一件大衣披上,可雷一鳴走過院子上了汽車之後,還是輕輕地咳嗽起來。張嘉田本已經確定他不是癆病,可如今一聽他咳嗽,一顆心就又懸了起來。斜過眼睛瞟著他,張嘉田見他微微背對了自己,額頭抵著車窗,把下半張臉都藏在了大衣裡面,咳嗽一聲,肩膀就是一顫。

片刻之後,雷一鳴回了飯店房間。把身上披著的大衣搭在了沙發背上,他將自己今晚的所言所行回憶了一番,心裡覺得林子楓這人似乎是還能利用。可若想用他,哄著騙著是一定不行的了,林子楓很精明,不會輕易聽話。餘下一途,就是以情動人,像感化張嘉田那樣感化他。可他和張嘉田還不一樣,張嘉田是個實心眼的好小子,對自己是真有感情,也真講感情;而林子楓……

雷一鳴不知道怎麼和林子楓講感情,反正他不能去和林子楓談戀愛——別說他現在歲數大了,奔四十了,就算倒退二十年,在他最年輕荒唐的時候,也不能這麼干,沒這個愛好,下不去手。

既是如此,雷一鳴便決定放棄林子楓,不「用」他了。

不用他,也不用白雪峰。一百個白雪峰加起來,也不如張嘉田的一根手指頭。至於春好……

他一想起葉春好,就想發一陣瘋,不鬧得她死去活來,他就不解恨。

他也不能讓張嘉田和葉春好湊成一對佳偶,葉春好了解他,張嘉田若是有了葉春好做內助,將來就必定不會再對他言聽計從了。如果一定要從二人中選出一個來——他陷入了沉思——是選擇葉春好呢?還是選擇張嘉田?

張嘉田自然是有著種種實際的用處,可葉春好也是他的所愛。他難得能這麼氣急敗壞地愛上一個女人,對他來講,她很難得,就像瑪麗馮那麼難得,就像張嘉田那麼難得。

雷一鳴心事沉重,這一夜就沒睡好。到了第二天上午,林子楓果然派人過來,送來了那俱樂部的房契。

雷一鳴有了房契,買賣起房屋來就容易得很了。而他先前兵敗下野,被各路仇敵追殺之時,旁人怕惹禍上身,對他是避之唯恐不及;如今見他照舊有人馬有勢力,便紛紛又變換面孔,貼了上來。不過幾天的工夫,他這房子便有了買主,而他一邊賣房子,一邊拿出精神來敷衍虞碧英,及至房子變成洋錢存進他的銀行戶頭裡時,虞碧英也單方面陷入了熱戀。

雷一鳴既是如願以償得了一筆款子,便同虞碧英打道回府。虞碧英唱著歌兒進了家門,虞天佐見了妹子這滿臉的喜色,便說道:「看來,你這一趟玩兒得挺高興啊?」

虞碧英答道:「玩兒嘛,當然是要高興的。」

「該玩兒夠了吧?」

「沒有。」

虞天佐暗暗有些吃驚:「這都多少天了?還沒玩兒夠?」

「他又不是那種熱情似火的人,我們兩個斯斯文文地相處著,升溫升得慢,降溫也降得慢,這有什麼稀奇?」說到這裡,她又對著虞天佐笑道,「哥,年紀大也有年紀大的好處,他這人真是溫柔體貼,對我關照極了。」

「你哪個男朋友敢不對你溫柔體貼?」

「那不一樣,他們都是毛頭小子,傻頭傻腦的,一點分寸都沒有。長得丑的,見了我就要賣弄家世學識;長得好的,在我跟前更是像花孔雀一樣,搔首弄姿,生怕我瞧不出他的英俊瀟洒來,看了真是令人發笑。」

「宇霆不也是搔首弄姿?」

「他哪裡『搔』了?」

「你看他成天穿的戴的,你看他那個腦袋。我跟你說,他穿個襯衫,領子上都要插別針,他身上那些小零碎卸下來,不比你身上的首飾少。我去過他家,他往頭上臉上抹的那些玩意兒,瓶瓶罐罐擺了一桌子,我都叫不上名字來。我活了四十多歲,男的女的加一塊,沒見過比他更能『搔』的。」

虞碧英哭笑不得:「人家那叫作講究儀錶,西洋紳士都是這樣。誰像你似的,搞成一副紅鬍子的模樣。我若不是你妹妹,見了你都要嚇得繞道走了。好了好了,不許你再編派他了,有本事你當著他的面說去。」

說完這話,虞碧英笑眯眯地走了,而虞天佐捫心自問,還真是沒膽量去當著雷一鳴的面說這話。

虞碧英在家裡混了一天,翌日上午,被她舅母接了過去做客。舅母家在隆化,她一天半日也回不來,雷一鳴便得了片刻的清靜。

中午吃過午飯,他歪在床上逗著妞兒玩。妞兒向他撒嬌,一會兒摟他的脖子,一會兒往他懷裡拱。他被妞兒揉搓得直晃,臉上一直帶著點笑容,心裡非常想親親妞兒的大眼睛和粉臉蛋,可是始終不大敢——自從聽過「癆病」二字之後,他就犯了疑心病,儘管吃了葯之後就再沒咳過血。

後來,他實在是忍不住了,在妞兒的後腦勺上親了一下。妞兒卻又不樂意了,一巴掌打到了他的臉上,巴掌小,力氣卻大,在他臉上拍出了一聲脆響。雷一鳴覺得妞兒很有本領,笑得倒在了床上。而妞兒見他喜笑顏開的,以為自己打得有功,上去劈頭又給了他一巴掌。

奶媽子在一旁見了,覺得沒有他這麼慣孩子的,正賠著笑想要去攔妞兒。可偏在這時,蘇秉君從外面快步走進來了。

他進來的時候,雷一鳴正好挨完了第三個嘴巴,抬頭見了他那心神不定的樣子,雷一鳴不禁一驚:「有事?」

蘇秉君答道:「回大爺的話,是有點事。那個……前頭的太太,來了。」

雷一鳴沒聽懂,皺了眉毛問:「誰?」

「就是太太,葉小姐,來了。」

雷一鳴坐了起來:「春好來了?」

把妞兒交給了奶媽子,他下了床,不急著出去,先把外衣穿上,然後站著又思索了片刻,末了推門走出去。他一路走到院門口,果然看到了葉春好。

他沉著臉,發現葉春好這大半年見老了。可她今年只是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無論如何也不至於老,所以他猜測她大概只是憔悴。

不過,她這一款的長相,老了也不難看。

他氣色不善,葉春好帶著個小丫頭站在門口,神情平靜,也並沒有要進門的意思,只說道:「我這一次來,是想看一看,小文到你這裡來了沒有。」

「嘉田不是把他帶回天津去了嗎?」

「他前兩天又跑了。我想他身上沒有錢,也沒別的地方可去,十有八九是來了你這裡。我往你這裡發了兩封電報,也寫了一封快信,可是一直沒有得到迴音,心裡又急得很,就找了過來。」

「我去北平了,昨天才回來,沒有看到你的電報和信。小文不在我這裡。」

說到這裡,他見葉春好抬眼觀察著自己,分明是不信,便側身向內一伸手:「怕我騙你的話,你可以進來搜查。請。」

葉春好收回目光,搖了搖頭:「不必了,我並沒有懷疑你的意思。既是小文沒有到你這裡來,那我就回去了。」

然後她不看人,只對著雷一鳴的方向一點頭:「再會。」

雷一鳴略一猶豫,隨即說道:「你留下等等也可以。小文確實很有可能會到我這裡,也許過幾天,他真來了,也未可知。」

葉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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