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花花世界 一

葉文健在重獲自由之時,已經沒了人樣。

他瘦、高、臟、臭,看著分明是皮包骨頭了,然而身體依然沉重。在沐浴更衣過後,他在床上半躺半坐,面無表情地喝著湯。葉春好坐在一旁,仔細看他的臉,想要從他臉上找出舊時弟弟的殘影,還想把他摟到懷裡拍拍摸摸。可他已經不再是個胖嘟嘟的小男孩了,此刻的他臉色青白,瘦得面頰凹陷。冷眼一看,簡直像個面目陰鷙的成年男人,讓她實在沒有法子出手。

「上午姐姐讓小枝去了法國麵包房,給你買了好些點心回來。一會兒給你端過來,你慢慢吃。」她幾乎是懷了一點諂媚的心思,微笑著沒話找話,「還是天津好吧?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有。明天——或者後天,姐姐叫裁縫來家,給你做新衣服。」

葉文健只是喝湯,不理她。

葉春好這些天飽受煎熬,被這個弟弟磨得脾氣志氣全沒了,只盼他能恢複成先前那個小少年,可以乖乖地在自己身邊長大成人。葉文健不理她,她也不敢說出半句硬話,甚至還得繼續哄著他捧著他:「鴉片煙癮是最難戒的東西,你能一口氣把它戒掉,真是個剛強的好孩子,姐姐沒有看錯你。」

葉文健仰頭把一碗熱湯喝了個底朝天,然後喃喃說道:「我想睡覺。」

葉春好接過湯碗,連忙叫女僕進來鋪床展被,讓他舒舒服服地睡。而葉文健背對著葉春好躺進被窩裡,閉了眼睛,其實並沒有困意,只是不想面對她。他不能去恨姐姐,可他真地感覺姐姐的笑臉虛偽、不堪入目。

她要是真這麼愛他,那麼在他痛苦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時,怎麼不見她進那間空屋子裡陪伴他呢?

房門輕輕一響,是葉春好帶著女僕走了出去,給他關上了房門。門外響起了汽車喇叭聲,看大門的僕人喚出了「張軍長」三個字,他知道是張嘉田又來了。接下來會怎麼樣?姐姐是不是要和張嘉田推心置腹地長談一番,細細描述自己在這幾天里是如何的屁滾尿流鬼哭狼嚎了?

那是一定的,他姐姐有什麼事都對張嘉田講。

他又想起來,張嘉田那天在火車上踢過自己,很狠的兩腳,一腳踢中了自己的肚子,一腳踢中了自己的腰,好像和自己有著深仇大恨——也可能他真是看自己礙眼,因為自己和姐夫親,不和他好。

想到這裡,葉文健開始思念起了雷一鳴。他還想妞兒,想蘇秉君,想翠蘭,想承德家中的一切,儘管那根本只是一所借住的房子,並不能算是真的家。

葉文健不知道,他的姐夫這些天一直沒想起過他。

天氣漸漸暖了,雷一鳴已經將那幾箱子葯吃掉了大半。這天虞碧英來了,正趕上他在喝葯,便用手帕堵了鼻子,笑吟吟地在一旁看。

雷一鳴喝葯喝得很痛快,可喝完之後便要眼淚汪汪的,皺著眉頭急急地喝糖水。虞碧英頂愛看他苦到含淚的模樣,覺得他這模樣很可愛。平時他這人總是無懈可擊,非得到了此刻,才像是露了軟肋。而雷一鳴用手帕擦了擦嘴,先是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起身,思索著在房內來回踱了幾圈。

虞碧英坐在窗旁的椅子上,漫不經心地看他。他穿著襯衫、長褲,外面套著一件墨綠色的毛線開衫,袖口和下擺織了兩圈細細的白道子,算是一點裝飾。走到房門口,他忽然一回頭,問虞碧英道:「我過兩天打算去趟北平,如果你也願意去玩一玩,就跟我走。」

虞碧英沒聽出他這句話是邀請,還是建議。垂下長長的睫毛,她用手指挑起一綹發梢,說道:「我最近倒不是很有玩興,如果去的話,那麼,我要到北京飯店的理髮館裡重新燙一燙頭髮。」

雷一鳴點頭道:「好。」

虞碧英一抬眼,微笑喚道:「你過來。」

雷一鳴走到她面前站住,虞碧英仰著臉斜睨著他,同時伸出一根食指,一粒一粒滑過他的紐扣:「你不顧忌我哥哥了?」

雷一鳴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不要對我抱有太高的期望。」

虞碧英笑出了聲音:「怕我逼你娶我?」

雷一鳴伸出手,為她將一縷捲髮掖到了耳後,然後將雙手插進了褲兜里:「那我求之不得。」

虞碧英拈住了他那開衫最下方的一粒紐扣,輕輕地向下拽,緊接著再向上揪住第二粒紐扣,繼續拽。一點一點地,她讓雷一鳴俯下了身來。抿著紅紅的嘴唇,她含笑一歪頭,在雷一鳴的嘴唇上狠啄了一口。

啄過之後,她向後挪了挪,微笑著端詳他。他依然保持著俯身的姿態,面孔潔凈蒼白,眉目則是黑壓壓的,清澈的眼珠向她一轉,他也笑了,嘴唇沒血色,只染了一抹她的口紅。

她抬了手,用指肚將那一抹口紅在他嘴唇上暈開,低聲哧哧地笑道:「真美。」

雷一鳴從褲兜里抽出了一隻手,插入她耳後蓬鬆芬芳的捲髮中,托住了她的頭,然後側過臉,把嘴唇貼上了她的面頰。一邊呼吸著她的香氣,一邊用嘴唇來回磨蹭她的臉蛋。蹭得輾轉纏綿,把嘴唇上的口紅顏色盡數還給了她,從她粉紅的臉蛋,一直到她溫暖的耳根。虞碧英摟住了他的脖子,哧哧地笑,格格地笑,不住地想要扭頭躲避,忽然聽到耳邊「唰啦」一聲響,她掙扎著抬起頭,發現竟是雷一鳴伸手猛地拉上了窗帘。

她當即想要推開雷一鳴:「不要……」

然而雷一鳴已經掀起她的旗袍,扯開了她的褲子。雙腿被抬起來向上一直壓到了胸口,她窩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在半窒息中猝不及防,猛地發出了一聲驚呼。

椅子隨之向後一滑,椅背撞到牆壁,椅中人退無可退,一聲驚呼未畢,驚恐地又叫了一聲。

虞碧英的嗓門很不小。

這一下午,蘇秉君來了兩次,每次都是在門口止步。虞碧英呼聲婉轉,似哭似笑,唱歌似的,讓這院子里的男女老少都不好意思出屋。

到了第三次,房內的女聲獨唱終於謝幕。蘇秉君輕輕一敲房門:「大爺。」

門內響起了雷一鳴的聲音:「送水。」

於是蘇秉君沒得著機會彙報正事,反倒是先得了個新鮮差事。去廚房端了一大盆溫水送進房內,他就見床帳低垂,裡面有人在窸窸窣窣地動,而雷一鳴衣著整齊,沒事人似的坐在椅子上,正在低頭點煙。

蘇秉君把水盆放在地上,一眼沒敢多看,悄悄地退了出去。

傍晚時分,虞碧英紅著臉離開了此地,回家去了。到家之後,她先找到了虞天佐,說道:「哥,宇霆要去北平,你知道嗎?」

虞天佐一點頭:「知道,怎麼了?」

「我要跟著他一起走,去北平玩兒幾天。」

虞天佐抬手摸著下巴,半晌沒說話。虞碧英等得不耐煩了,轉身要走,虞天佐一見,連忙表態:「行,去吧。」

虞碧英一伸手:「給錢!」

虞天佐知道自己這個妹子雖然浪漫多情,但向來不靠著多情去向男子索要什麼,所以別說她是和雷一鳴一起走,就是和財神爺一起走,自己這錢該給也還是得給。

「你拿支票本子走。」他說,「你哥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花的時候悠著點兒。」

虞碧英昂頭一笑,這才美滋滋地走了。

又過了兩天,虞碧英和雷一鳴當真出發,去了北平。

雷一鳴去年是從家中倉皇逃出去的,雖然後來又回北平看了一次病,可因沒有到家,所以回了也和沒回差不多。如今他小小地恢複了一點元氣,總算可以從容地回家了。

然而他只在家裡打了個轉兒,便搬到北京飯店去住了。

家裡處處都是舊景緻,然而沒有舊人物。他終究是不復往日的榮光與權勢了,昔日滿宅子的副官衛兵們都沒了蹤影。主人半年沒回來,僕人散了大半,他出來進去,見大門口連個站崗的衛兵都沒有,也覺得冷清刺眼。

虞碧英倒是更願意住到飯店裡去,因為吃喝玩樂都更方便。雷一鳴要了幾間客房,除了自己和虞碧英之外,讓隨行的蘇秉君等人也一起住到了隔壁。他和虞碧英各住一間屋子,不是為了名譽,是因為兩人的生活習慣不甚相同,雷一鳴需要充足的休息,而虞碧英則是要玩個痛快。

住進飯店的當晚,虞碧英便花枝招展地打扮了,敲開了雷一鳴的房門,笑道:「走哇!我們去看跳舞。」

雷一鳴看著她腳上的銀皮鞋:「只是去『看』跳舞嗎?」

虞碧英用手裡的小摺扇一敲他的肩膀:「不要怕,知道你禁不住累,我至多讓你陪我跳一兩個piece,絕不會過分地勞動尊體。」

雷一鳴果然隨著她去了這飯店裡的跳舞廳。這時早已入夜,跳舞廳內的電燈亮如白晝,正是賓客如雲的熱鬧時刻。雷一鳴在角落找了一處座位坐下,因為知道自己今晚也無事可做,所以決定耐下性子,專用這一晚的時光來敷衍虞碧英。

讓侍者上了一杯啤酒和一杯果汁,他沒有要喝的意思。等到那樂曲聲一響起,他便起身走到虞碧英面前,向她躬身伸出了一隻手,沒說話,只向著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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