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定時炸彈 一

張嘉田是真心實意地想把林子楓請過來,自己做個和事佬。雷一鳴到底是怎麼虐待了林子楓他妹妹,張嘉田不知道,不過林子楓確實是從雷一鳴手裡颳了不少錢。張嘉田只知道錢的好處,不知道親妹妹的可貴,故而以個旁觀者的眼光來看,他認為林子楓沒有必要對雷一鳴窮追不捨。畢竟憑著林子楓的本事,目前還要不了雷一鳴的命,所以雙方都應該看開些,「差不多就算了吧」。

張嘉田盤算得挺好,卻沒想到雷一鳴態度堅決,竟是死活不見林子楓,甚至最後急了眼。他一急,氣息就亂了,一手扶著牆,一手指著張嘉田,說不出話來,只是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張嘉田還在侃侃而談,和他唇槍舌戰,一聽到他的咳嗽,這才反應過來,立刻就閉了嘴,走過去扶著雷一鳴坐下來。雷一鳴的胳膊肘落在他的手裡,隔著一層襯衫和一層毛線衣,他能感受到那關節的形狀,已經瘦削得硌他掌心。

就在這時,僕人送了葯湯進來。雷一鳴掙扎著坐直了身體,別的都不顧了,他要先喝葯。張嘉田忍耐著那逼人的苦澀熱氣,手在碗底托著,幫他喝光了這一碗漆黑的苦藥。

喝水漱過了口,雷一鳴等僕人把空碗端走了,這才說道:「嘉田,不是人人都像你這樣。你是個好的,林子楓不是。」

「你管他好不好,大家面子上過得去就是了。」

雷一鳴搖了搖頭:「過不去。」

然後他抬頭望向了張嘉田:「你當我對誰都是要命不要臉?我對你行,對林子楓不行。」

「這怎麼能算是不要臉?出面請他的人是我,他就是不來,掃的也是我的面子,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再說你還能一輩子都不見他?」

雷一鳴一點頭道:「我就是一輩子不見他。」

張嘉田還要說話,可是後知後覺,忽然覺得「一輩子」這三個字也不好,像是有點犯了忌諱。

他怕雷一鳴的一輩子會很短,今天的話也會一語成讖。

雷一鳴這時又道:「別逼我了。你還是把藥方子給我找來吧,既是看過病了,那我明天就走,回去按照這個方子繼續吃藥。」

「你還走?」

雷一鳴站了起來,拖著左腿慢慢地走,走到一旁的床邊坐了下去:「我出來好幾天了,心裡惦記著妞兒。」

「啊?」

雷一鳴抬頭望向張嘉田,見他一臉的驚愕,便解釋道:「妞兒,我的那個小丫頭。」

張嘉田知道誰是妞兒,讓他驚愕的是雷一鳴到了這個時候,竟然還惦記著她——一個一兩歲的小崽子,連人都不算,有什麼可惦記的?

然而雷一鳴一提到了妞兒,就不甘心只說一句便罷,對著張嘉田招了招手,他向旁挪了挪,給張嘉田挪出了一塊落座的地方,然後繼續說道:「妞兒這孩子,長得很像我,漂亮極了。」

張嘉田自己沒孩子,也向來不喜歡孩子,聽了這話,就依然是莫名其妙:「哦。」

雷一鳴自己「撲哧」笑了出來:「瞧我這話說的,臉皮太厚了。」

張嘉田陪著他笑了一下。

雷一鳴又道:「妞兒現在長大了,心裡什麼都明白。我總不回去,她也知道想我。所以,我想明天就走。」

「那……你也別明天走。你在這兒把葯買足了再走,承德有北平這麼些大藥鋪子嗎?」

雷一鳴想了想,一點頭:「你說得對。明天買葯,後天再走。至於春好他弟弟,我回去之後,還是先勸他自己回天津去,他實在不聽話,我再想別的法子。那孩子是我從河南帶回家去的,我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小叫花子呢,所以他對我有感情也是自然,並不是我故意籠絡了他。也是看在感情的份兒上,我不忍心硬把他攆走。他在我那裡有吃有喝,完全自由,又不用讀書,當然不想回家。」

「等我回了天津,我把這話告訴春好。」

雷一鳴忽然扭頭看向他:「你和春好,怎麼樣了?」

張嘉田先是一愣,隨即答道:「還能怎麼樣?就那樣唄!」

雷一鳴依然看著他:「你還是不入她的法眼?」

張嘉田轉過臉來直視著他:「她現在不也照樣看不上你了嗎?」

雷一鳴轉向前方,微笑著說:「她不是看不上我,她只是不愛我了。有時候,我也想不通,你們兩個是同時到我身邊來的,我明明對你更壞,為什麼先和我絕了情的人,反倒是她?」

「我這樣的好人,也是天下少有。」

雷一鳴點頭,臉上有心悅誠服的表情:「是啊,天下少有。」

然後他伸手拍了拍張嘉田的大腿,又攬住他的肩膀用力摟了摟。

張嘉田依了雷一鳴的意思,沒有去聯絡林子楓。翌日,他派人去藥鋪採買,買了足夠雷一鳴吃上三四個月的藥材回來。藥材分門別類地包裹好了,依次碼在木頭箱子里。

然後他從鐵路局直接要來了三張包廂票,一間包廂專門放置那些木頭箱子,一間包廂供雷一鳴休息,另一間包廂里則住著他的心腹副官。雷一鳴到了承德之後,自然會有人來接,這副官就專負責在路上伺候雷一鳴的衣食起居。

張嘉田送雷一鳴上了火車,又一直目送那火車轟隆隆地開走,這才覺得自己算是功德圓滿。當天下午,他也回了天津。到了天津家中,他想先歇一歇,晚上再去瞧葉春好。然而人在床上這麼一躺,他伸手一挪枕頭,就露出了枕頭下面的信紙信封。

這還是雷一鳴上次寫給他的那封信,讀過之後,讓他難受了好一陣子。如今他把這信展開來又細看了一遍,看過之後,他抬頭仔細地感受了片刻,結果發現自己身心舒暢,竟然不再難受了。

「我這不是犯賤嗎?」他自己問自己,「就非得對他好了,才能舒服?」

他想也許這也是命數,自己上輩子欠了他的,也欠了葉春好的。葉春好到了現在,還是一點愛他的意思都沒有,可他就是看她美、看她俏,看她可愛可親、處處都好。她不嫁他就不嫁他,橫豎他還年輕,也不急著娶妻生子,可以繼續跟她耗下去。

他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是個情種。

在家睡了一覺之後,張嘉田洗澡刮臉,把短髮向後梳得烏黑鋥亮。自覺著是足夠英俊瀟洒了,他跑去了葉公館。

葉春好如今閑來無事,偶爾想要找點事做,可葉文健一天不回家,她便要鬧一天心慌,做什麼事情都無法集中精神。忽見張嘉田來了,她倒是挺高興,將張嘉田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說道:「二哥今天夠精神的,真是新年新氣象。」

張嘉田先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了,然後說道:「我前些天不是說,我要找雷一鳴去嗎?」

葉春好立刻緊盯著他:「你見到他了?」

張嘉田點點頭:「今天早上把他送上火車,讓他回承德了。他一走,我也回來了。」

葉春好蹙起眉頭,完全沒聽懂這話:「什麼?你們在哪裡見的面?」

張嘉田答道:「見面是在泉縣,結果他病了,我就帶他去北平看了病。看完了病,他就回承德了,我也回天津了。」

葉春好這回聽懂了,可是心裡更迷糊了:「他病了?是不是又犯了肺炎?」

問話的時候,她一直看著張嘉田,就見張嘉田的眼睛暗了一下,在短暫的停頓之後,他點了點頭:「應該就是肺炎。」

葉春好感覺他的語氣有點不對勁兒,可又挑不出具體的問題來:「很嚴重嗎?」

「還行。」

「不用住院?」

張嘉田像是好不容易才等到了一個易答的問題,過於痛快地搖了頭:「不用,回家養著就行。」

葉春好聽了這話,一方面承認張嘉田和自己是有問有答,另一方面又感覺張嘉田的答案全都沒頭沒腦。於是把疑惑壓到了心底,她換了話題:「小文的事情,他是怎麼答覆的?」

「他說他回家就去勸小文回來。」

「就這些?」

張嘉田理直氣壯地一點頭:「是啊!」

葉春好看著張嘉田,半晌沒說出話來。飛快地把滿心的思想理出了頭緒,她讓張嘉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然後自己也坐到了斜對面的椅子上,很有耐心地問道:「你們在泉縣見面的時候,除了小文之外,還談過別的話嗎?」

張嘉田搖了搖頭:「沒有,沒那個工夫。小文的事兒都沒說完,他就病了。」

「肺炎……怎麼會說病就病?」

「他咳嗽,咳嗽出了點血。他嚇壞了,我也覺得不好,就帶他去了北平。」

「然後呢?」

「然後給他找大夫看了看,又開了葯。他在我家住了兩天,就帶著葯走了。」

葉春好垂頭思索了片刻,然後用很溫柔的聲音問道:「他這一回,是不是也對二哥說了些軟話?」

張嘉田聽到這裡,忽然有些羞慚。原本在對待雷一鳴的態度上,他和葉春好是絕對的同盟,現在葉春好還堅守在陣線上,他卻是有了變節之嫌。輕車熟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