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是敵是友 四

雷一鳴得知了林子楓「不放行」,氣得砸了房內一隻大花瓶:「這個王八蛋到底是想怎麼樣?他不是——」

房裡當時還有別人,所以他強行忍住了後頭的話:他不是愛我嗎?

其實一想到自己被林子楓「愛」上了,他心裡也十分犯彆扭,畢竟林子楓是個男人,而且在他身邊潛伏了十年,已經混成了他的心腹。只不過是值此非常時刻,他病急亂投醫,不得不採取了非常的辦法。他也是一咬牙一狠心,才讓蘇秉君去向林子楓傳話的。哪知道林子楓瘋得不輕,竟然完全不給他面子。不但不給面子,還罵他「輕浮無聊」。這讓他在砸碎了大花瓶後,踉蹌著後退坐上椅子,簡直氣得要發昏。

昏了片刻之後,他鎮定下來,忽然又想起了張嘉田——想也白想,做事總得循序漸進,他現在若是去支使張嘉田為自己賣力氣,必定又要碰一鼻子灰。

一天過後,雷一鳴收到消息,那一船煙土果然是被扣住了,扣船的一方不再是公安局,而是禁煙委員會和當地的駐軍。虞天佐跑到他面前唉聲嘆氣發牢騷:「你看,你不是說你有法子嗎?我信了你的話,這一船就沒加防備,這下可好,賠大發了。」

雷一鳴在地上來回踱步,踱了兩圈之後,他答道:「老虞,這回確實是我說了大話,我把事情想簡單了。」

「我沒逼著你承認錯誤,但你說接下來該怎麼辦?就你那個子楓,一點舊情都不講,這都連著兩個多月了,專門找我的麻煩,我的船都不敢在天津碼頭明著靠岸了。」

雷一鳴不耐煩地一搖頭:「他不是我的子楓!」

「我就納悶兒了,你到底怎麼得罪他了,他恨你恨成這樣?」

「我沒有得罪過他,他神經病!」

虞天佐抬手指了指他:「你別嘴硬,你肯定是有惹了他的地方。但咱們現在先不談這個,這都是小事。」

「這還小?」

虞天佐走到他身邊,對著他耳語了一句。雷一鳴立刻扭頭望向了他:「真的?消息可靠?」

「一定可靠。」

雷一鳴思索著虞天佐方才的那句耳語。虞天佐告訴他,東北的少帥決定歸順南京,換言之,便是這場北伐大戰——起碼是在名義上——勝利結束了。

「好哇!」他果然把那一船煙土忘去了腦後,在虞天佐面前又來回兜了兩圈,末了停下來,抬頭對著虞天佐一笑:「好消息啊!」

虞天佐在炕邊坐下了:「好?哪兒好?這回也算是改朝換代了,誰知道我這熱河都統還當不當得住?」

雷一鳴答道:「你有兵,當不當得住,還不是你說了算?」

「好,就算我當得住,那你呢?你又樂的是哪一出?」

雷一鳴把臉上的微笑收了收,又清了清喉嚨,正色答道:「我也是個愛和平的人啊!」

虞天佐向他一踢腿,笑著罵道:「我去你媽的。」

雷一鳴和虞天佐談笑了片刻,等虞天佐走了,他那臉上還殘留著一點笑容的余影。他方才並沒有對虞天佐扯謊,他是真的愛和平——勝利了,和平了,大家才能坐下來瓜分勝利果實,才能分贓不均,才能再打起來。先前那一仗,他們還都有著共同的敵人和信念,如今再開戰,可就沒有那麼漂亮的宗旨了。彎腰揉了揉自己的左小腿,左小腿的骨頭長結實了,然而時不時就要隱隱作痛,走起路來也不那麼得力。就因為這條腿,他想自己有朝一日若是東山再起了,就該再去要張嘉田的半條命。

但是,他不要了。

張嘉田被他殺了兩次,兩次都是斬草除根、趕盡殺絕。可饒是如此,他還能從張嘉田那裡嗅到感情的氣味。所以張嘉田是世上第一人,終於通過了他的考驗。

所以他不會再殺他,他要珍惜他了。

如此又過了兩日,東北的少帥果然發表全國通電,宣布效忠南京中央政府。社會各界紛紛慶祝,虞天佐也花了一筆錢,將全軍的五色旗都換成了青天白日旗。

虞天佐忙虞天佐的,雷一鳴忙雷一鳴的——他這幾天找到了陳運基。

陳運基當時在戰場上受了突襲,落敗而逃,躲進了山中。及至後來他出山回城了,眼看雷一鳴大勢已去,又想起自己曾經痛揍過張嘉田,便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繼續躲著去。他悄悄地回了老家,這幾個月來一直心驚膽戰,隨時預備著召集人馬去當土匪——如果張嘉田帶兵來找他報仇的話。

結果等來等去,他沒等到張嘉田的人,反倒是等來了雷一鳴的消息。雷一鳴對陳運基有一點了解,又一直沒得到他的死訊,故而派了個人到他家鄉去,打算碰碰運氣,哪知道一找就把他找著了。

陳運基除了打仗,別的全不會,性情又暴戾,急了眼就要殺人,有了錢也不能安安分分地當小老百姓。雷一鳴對他比較了解,他對自己也有個清醒的認識,故而在聽聞雷一鳴打算東山再起之後,他想都沒想,直接就來了承德。

雷一鳴每天除了敷衍虞天佐之外,餘下時間都是在和陳運基長談——陳運基從肉身到靈魂,都不符合雷一鳴的喜好,雷一鳴沒看上他,故而也就不肯花心思去考驗他,對他有一說一,雙方反倒談得輕鬆明白。如此過了幾天,陳運基不聲不響地離了承德,而他剛走,蘇秉君便回來了。

蘇秉君在北平住了好一陣子,這次回來見了雷一鳴,便說道:「大帥——」

雷一鳴登時皺著眉毛看了他一眼——這是虞家,不是雷家,虞家只有一位大帥,就是虞天佐。他這麼個寄人籬下的光桿司令,也大模大樣地充大帥,未免有點不識時務。

蘇秉君立刻改了口:「大爺,事情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最遲是在過年前,款子就能到手。」

雷一鳴點了點頭,沒說什麼。想要東山再起,單是有人還不行,人都長著嘴呢,為了餵飽這些人的肚皮,還得有錢。他手裡有一筆老本,可不到緊要關頭絕不能動。除此之外,他倒是明確地知道自己曾經投資過一家大遊藝場,股份應該是值錢的。

凡是和商業投資有關的文件合同,他手裡一份都沒有,只能派蘇秉君又去向林子楓索要。這回林子楓倒是沒再刁難他,一要就給了。於是蘇秉君在北平天津之間來回奔波了好些天,總算把雷一鳴名下的股份盡數賣掉了。

雷一鳴對於錢這個東西,沒什麼概念,只知道它是好的,盡量摟就是。值錢的股份全賤賣了,他也完全不心疼,反正是只要錢。揮手示意蘇秉君退出去,他在房內又轉了幾個圈,然後穿衣戴帽,想去找虞天佐說幾句話。

窗外是個天寒地凍的世界,他總有點信不過自己的左腿,故而還是提了一根手杖,帶著個小勤務兵往外走。出了院子拐了個彎,他踩著滿地白雪走出了十幾米,忽然停了下來,感覺這北風實在是厲害,簡直是一瞬間就吹透了自己的層層衣褲。他想回去,可又不甘心,也不肯承認自己羸弱至此,竟會在冬天出不得門。

穿過一條長長的夾道,他進了一處空曠院子。院內的大雪沒有及時清掃,又經了人的踩踏,結成了一層光滑堅硬的冰殼子。雷一鳴走得一步一滑,有心不走了,可已經到了院子中央,想要回去,還是得一步一滑。

他又冷又累,同時就覺得氣息不夠用,喘得發昏。偏在這時,後方又來了一個小丫頭。這小丫頭顯然也在害冷,一邊噝噝哈哈地把手放在嘴邊呵氣,一邊邁著小步向前跑。跑到雷一鳴身邊時,她腳下一滑,驚叫一聲倒向了雷一鳴。而雷一鳴猝不及防地受了她這一撞,當即摔了個仰面朝天,手杖飛出去十幾米,後腦勺磕在冰上,帽子也滾出了老遠去。小丫頭慌忙爬了起來,和那小勤務兵一起過來瞧他,就見他雙目緊閉,人事不省,竟是一跤摔暈過去了。

雷一鳴昏迷了半個多小時,悠悠醒轉之時,發現自己身在一張大床上,床尾站著一位穿白衣的醫生,床前椅子上坐著虞天佐。

虞天佐圓睜二目,一直在緊盯著他,忽見他睜了眼睛,當即長出了一口氣道:「我的兄弟,總算醒了,你可嚇死我了!」

雷一鳴瞬間回憶起了前因後果,登時胸中生出一團怒火,一挺身就坐了起來:「虞天佐,你這日子是怎麼過的?家裡的事你還管不管了?」

虞天佐聽了這話,目瞪口呆地站了起來:「啊?」

「啊什麼啊!你把你家弄得像溜冰場似的,是怕我能走過來找你嗎?」

虞天佐又長出了一口氣:「哎喲我的老天爺,你又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讓我前頭死的那個老婆上身了呢。」

雷一鳴不再理他,抬手去摸後腦勺,結果摸到了一個火熱的大包。這時房門開了,有人飛快地向內探頭看了一眼。雷一鳴沒在意,繼續對虞天佐說道:「我有事要找你。」

虞天佐坐回到了椅子上:「你說。」

「我忘了!」

「摔的?」

「可不就是摔的!」

這時候,房門又開了,雷一鳴抬頭一瞧,不由得愣了愣——門外走進來個大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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