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是敵是友 二

雷一鳴坐在桌前,一手支著頭,一手握著筆,歪著腦袋寫信。

這封信是寫給張嘉田的。先前他對這個小子,不是極度地恨,就是極度地怕。恨怕到了那一夜,他和這小子在黑暗中過招似的談了一次,他反倒對這個人又有了一層新的認識。這層新認識讓他在信箋第一行寫下了「嘉田」二字。

然後他思索了片刻,寫道:

「我這一次出走,並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林子楓。你我之間的話,那一夜已談盡了。我當初視你為心腹大患,必要殺你,如今看來,真是錯了。只是我如今自身難保,不能向你補償。將來境況若好轉了,我們再見面。帶小文來,也是不得已。因我是秘密行動,我不帶小文走,接我的人為安全起見,也不會放小文回去。他們不是我的人,不受我的指揮。如今小文不敢回家,是怕春好生氣,並不是我不讓他走。請你轉告春好,要她諒解,不要一味只當我是壞人。」

寫到這裡,他停筆想了想,覺得自己已經把話說明白了,便在信箋左下角寫了一個「兄」字,筆尖停在最後一點頓了頓,隨即又加上了二字「宇霆」。

他把信箋折好塞進信封里,葉文健也彎腰駝背地回來了。吹著寒風嘔吐了一場之後,他覺得清涼痛快了許多。站在雷一鳴身後,他問道:「姐夫,你是在給我姐寫信嗎?」

雷一鳴搖了搖頭,背對著他答道:「我是在給張嘉田寫信。」

「他對你那麼壞,你還給他寫信?」

雷一鳴輕飄飄地嘆了口氣:「我看,他對我還是有感情的。」

「他把你腿都打折了,還有感情?」

雷一鳴笑了笑,不言語。他殺了那小子兩次,而那小子只砸折了他一條腿,這還不算是有感情?這感情大了!只不過那小子年輕糊塗,不知道而已。可惜他在天津一直看不到出路,而且林子楓陰魂不散,也實在是瘮人,所以他不走不行。否則的話,他自信能把張嘉田再籠絡回來——他似乎有一種天賦,彷彿是情場上的獵犬,對待愛情,他是一嗅一個準兒,除了愛情之外的其他感情,他也總能在第一時間察覺到。

相形之下,葉春好倒是更難打動,可嘆她是個女人,沒有在社會上大展拳腳的機會,否則憑著她那種天生的性情,很有可能會成為一名常青樹式的政客。總而言之,他只在那一夜從張嘉田身上嗅到了感情的氣味,葉春好則是一直無懈可擊,讓他沒有發現任何破綻。

至於林子楓……

他不敢和林子楓講感情,因為林子楓對他太有感情了。林子楓式的感情,他招架不住、講不起。

這封信沒有走郵局,雷一鳴讓專人跑了趟天津,把它一直送到了張嘉田手中。而張嘉田在讀過了這封簡訊之後,第一個感覺就是難受。

非常地難受,像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也像是吃了什麼不對勁的東西,總之身心都未倖免。可他自我檢討了一番,實在是沒找出自己的錯誤來,實在要找一樣的話,那就是沒把雷一鳴的另一條腿也砸折,導致他上個月拐帶走了葉文健。

把這封信反覆又讀了幾遍,他難受到了極致,於是帶著這封信去見了葉春好。

葉春好在這一個月里瘦了五六斤,嘴上起了幾枚大火泡,這幾天剛結痂。頭髮本是一個月要修剪一次的,如今也不修剪了,隨它彎彎曲曲地亂長。聽聞雷一鳴來了信,她雙目放光,幾乎是把信從張嘉田手裡一把搶了過去。

可把這封信讀過了一遍之後,她頹然地坐了下去:「這讓我說什麼好?小文怕我怕到不敢回家,反倒認他做了親人。」

把信放到了桌子上,她又道:「小文還是個孩子,哪裡是他的對手?他——他專會這一套手段。」

張嘉田思索著出主意:「那你再好好寫一封信,向小文做個保證,保證不再逼他讀書,先把他哄回來再說。」

葉春好直接搖了頭:「沒用的。有他在小文身邊,我說什麼都是沒有用的。」說到這裡,她抬頭望向了張嘉田:「你當他那個人只是脾氣壞嗎?他那個人是——是——」

她說到了這裡,一時間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而且越是著急,越是沒詞。她六神無主地站了起來,忽然對張嘉田說道:「二哥,你記住我的話,將來你要是又見了他,無論他是得意還是落魄,你都不可和他再深交。無論他說了什麼動人的話,你也全不要信——你可以幫他,也可以救他,唯獨不要信他。記住了嗎?」

她忽然說出這麼一番話來,神情又很嚴肅,倒是讓張嘉田有些緊張:「春好,你看這麼著行不行,我派幾個得力的人,到承德去接小文一趟。咱們的人過去見了小文,就知道小文是真不敢回來,還是雷一鳴搗鬼扣住了他。要不然你天天寫信,這得寫到哪天算完?」

葉春好點了點頭,心裡覺得這個主意也不算高明,不過畢竟是行動起來了,總比自己在家坐著發愁強。

張嘉田要派幾個人去熱河,這消息讓滿山紅聽見了,立刻主動請纓,然而被張嘉田當場否決,張嘉田對她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咱倆是一起從死人堆里逃出來的,我不能眼看著你再犯傻。你是苦孩子,比我苦得多,好容易有了今天的出息,你就給我好好地玩好好地樂,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你要真是跟他又好上了,你對得起那些死了的兄弟嗎?」

滿山紅一聳肩膀:「那你再給我個團長噹噹,我上戰場去。」

「不給!別不懂好歹啊!」

滿山紅又一聳肩膀,不以為然地溜了——先前在戰場上,她帶著一個名不副實的團,很是打過幾個勝仗。可隨著戰事日益激烈,張嘉田怕她愣頭愣腦地送了命,就把她調到了直屬軍部的特務連做副連長,盡量不讓她上前線。滿山紅對於自己是什麼「長」,倒不太在意,反正她現在手下有人有槍,事情來了,她想干就干,不想干便推給正連長。

三言兩語地攆走了滿山紅,張嘉田挑了幾名機靈可靠的人物,讓他們啟程往承德去。哪知就在他們啟程的當天,天氣陡變,北方下起了大暴雪,北上的列車全停了,什麼時候恢複通車,沒人知道。

機靈人物們沒有辦法,只好在天津靜等。如此一直等到了十二月,他們才得以登上了火車。火車行駛得也慢,一路走走停停,等他們到達承德之時,已經將要進入十二月的中旬了。

很順利地,他們見到了雷一鳴,也見到了葉文健。按照張嘉田和葉春好的囑咐,他們一個個都溫柔得如春風一般,見了葉文健,是未語先笑,恨不得把他頂在頭上一路哄回去。然而葉文健低頭坐在雷一鳴身邊,冷著一張臉,就是不說話。

雷一鳴告訴這些人:「我也很希望小文能夠回家去,他姐姐既可以安心,我也少擔一分責任。你們既是來了,正好多勸勸他。」

說完這話,他起身走了,把葉文健獨自留了下來。來者們前後左右地看了個遍,確定周圍再也沒有監督的眼睛了,便急得說道:「葉少爺,令姐在家裡日夜思念著你,你放心,這回她後悔得不得了,再也不敢逼你讀書了。」

葉文健不看他們,垂頭答道:「我開了春再回去。」

來者心裡著急,臉上含笑:「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不為什麼。」

「我的小少爺,你看,你現在跟我們回去,一路上有人照應著,舒舒服服的,一點累也不用受。等下了火車到了家,令姐見了你,那不知道得高興成什麼樣子。你在家裡輕輕鬆鬆地玩上一些日子,也就到了過年的時候了。在自己的家裡過年,那多舒服自在?再說這兒哪有天津好玩呀?我們臨走的時候,葉小姐還說呢,說這些天讓你受委屈了,這回等你回來了,她要帶你到上海痛痛快快地玩一趟。」

來者認為自己這一番話說出來,只要是個孩子,甭管年紀大小,聽了就必要動心。哪知葉文健耷拉著腦袋,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只說:「請您告訴我姐,我很好,開了春就回去。」

然後他站了起來,對這些人一眼不看,推門就走了。

這些人不能硬把葉文健綁回天津去,所以在對著葉文健磨了三天嘴皮子之後,不得不空手回去了。

這些人走的那天,葉文健消失不見,不知道躲到了哪裡去,直到傍晚時分,他才像個小鬼似的,從黑暗中冒了出來。

葉文健進房時,雷一鳴正在逗妞兒玩。妞兒能東倒西歪地走幾步了,話還不大會說,可已經知道雷一鳴是「爸」,偶爾也認得葉文健是「舅」,也會發「媽」的音,但不知道媽是什麼,所以除了爸和舅之外,其餘人等全可以算媽。上次見了虞天佐,她都興高采烈地喊了聲「媽」。房內暖氣燒得很熱,雷一鳴跪在炕上,正在親手給妞兒穿衣裳——妞兒睡得早,鬧了半天,已然困了。

等到奶媽子把妞兒抱走之後,雷一鳴盤腿坐下來,問葉文健道:「跑哪兒去了?」

葉文健不說話,自己在炕邊坐下了。

雷一鳴看了他一會兒,也沉了臉:「讓你走,你不走。現在又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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