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獃獃坐在沙發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在滿室的煙霧裡,他從濃黑的深夜,一直靜坐到天亮。
阮阮也是一夜未睡。
她回到阮家,想要問外公,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又不是商品,為什麼要隱瞞著她簽下那樣讓人難堪噁心的協議。可阮榮升去了外地出差,舅媽陶美娟見了她,微微吃驚,又見她滿面淚痕的狼狽樣,只以為她是同傅西洲吵架跑回了家,嘲諷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阮阮已經跑回了自己的卧室,反鎖了門。
她沒有開燈,席地坐在地板上,雙手抱膝,蜷縮成一團。
這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住了十多年,可這個碩大的房間里,她找不到一點點關於家的溫暖,只感覺到一陣陣冷意,從腳底竄上心臟。
這麼多年來,她那麼渴望有一個屬於自己真正的家,開懷時可以肆無忌憚大笑,難過時可以放聲痛哭。當初她提著行李跟傅西洲走進他的公寓時,她以為,自己找到了那個家。可最終,她卻從那裡狼狽逃離,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痛哭的地方。
從未有哪一個時刻,她覺得自己是如此孤獨,彷彿漆黑天地間,她唯有自己。
而那些過往的溫暖柔情,在此刻,像是一張巨大的細密的網,露出嘲諷的笑,鋪天蓋地將她網住。
無數個相擁而眠的夜晚,他溫柔的懷抱。
那個深夜,他對她敞開胸懷,將他最隱秘最難堪的往事傾訴於她。
佛羅倫薩古董集市裡他慌亂的尋找,牽手的溫度。
托斯卡納田園暮色里,風中的呢喃細語。
Pienza小鎮山上古堡旅館裡相擁共賞的星光,以及那夜溫暖壁爐前的微醺醉意。
在得知她懷孕時,他的欣喜與哽咽,他傻傻的舉動,他對即將到來的孩子的期待,那些未雨綢繆的舉動。
……
過往記憶有多甜蜜,此刻她便有多痛。
因為,這所有的所有,不過是為著那一紙協議,對嗎?
外公說得對,她就是個單純的傻瓜。她還以為是自己的一往情深打動了他,而真相,卻是如此不堪。
在她心中,愛是純粹的,愛就是愛,無關長相,無關身高,無關學歷,更無關身家背景,只是剎那間的心動與想要在一起的相守。而他,擊碎了她的信仰。她可以原諒他許許多多,卻唯獨無法接受,他對她婚姻的承諾,有著這樣不堪的緣由。更無法接受,她那麼珍視的孩子,只是他謀取想要得到的利益的工具。
想到那個失去的孩子,阮阮心如刀絞。
夜如此漫長,她流幹了所有的淚,好似都等不到下一個天亮。
阮榮升來敲阮阮的門時,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他回到家,保姆阿姨急得都打算叫開鎖的人來撬門了。
阮榮升敲了好一會兒門,阮阮才將門打開,看到她的剎那,阮榮升嚇了一大跳,她整個人憔悴不堪,面色蒼白,眼周發青,嘴唇都起了皮。
「丫頭,是不是傅西洲那小子又欺負你了?」他心疼不已,也以為阮阮是跟傅西洲吵架了,才回到家裡,將自己關起來。
阮阮卻抬眼直愣愣地望著他,望了許久。
「到底怎麼了?」阮榮升皺眉,「別怕,發生什麼事情了,告訴外公,外公幫你做主。」
阮阮只覺得心裡發苦,她咬緊嘴唇,說:「外公,您為什麼要跟他簽下那樣的協議呢?為什麼呢?」
阮榮升神色一變,但很快恢複如常,嘆道:「你終究還是知道了。」
阮阮心裡無比難受,這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們以為能隱瞞一輩子嗎?一輩子把她當做傻瓜?
阮榮升說:「丫頭啊,我是為了你好。」
阮阮搖頭:「外公,如果您真心疼我,您就不該把我的感情,當做商品一樣,明碼標價。」
「阮阮!」阮榮升也有點生氣了,「你知不知道,在你們結婚前,我跟傅西洲談過話,我直截了當地問過他,娶你的原因是不是因為我。那小子倒也誠實,沒否認。這樣一個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惜犧牲自己婚姻的男人,你死活要嫁給他,怎麼勸你也不聽,甚至對我說,那是你的心愿,讓我實現對你的生日願望。我還能說什麼?為了保護你,我只得這麼做!」
其實除了這個原因,他也不是沒有私心,唯一的孫子阮皓天浪蕩子一個,他花費一生心血打拚下來的事業王國,可不想在他死後全部交到一個敗家子手裡,雖然他對傅西洲諸多不滿,但他在商業上的才能與拼勁,卻令他欣賞。阮阮雖姓顧,但也有阮家一半的血脈,她與傅西洲的孩子,也流著阮家的血脈。因此,阮榮升才會做出那樣的決定。
阮阮微垂著頭,沉默不語。
阮榮升見她這個樣子,心疼她剛失去了孩子,此番得知真相,倍受打擊,他聲音放軟了點,「你趕緊給我去休息,聽話。這件事情,等你身體好一點,我們再談。」
阮阮看著外公,搖搖頭:「不用再談了,外公,我要跟他離婚。」
「什麼?」她的聲音很輕,阮榮升有點沒聽清楚,也許是聽到了,但他實在太驚訝了,重複著問:「你說什麼?」
「我要跟他離婚。」阮阮仰著頭,神色堅定地看著他。
阮榮升神色複雜地打量了阮阮許久,似乎是想從她的神色中窺視出她話中的真假度,可見她精神雖憔悴,神色卻是極為平靜的,不像是在憤怒中脫口而出的氣話。
「你想清楚了?」他嚴肅地問她。
阮阮點點頭。
阮榮升沉沉地嘆了口氣,伸手拍拍她的頭:「丫頭,一切都隨你自己做主。你做任何決定,我都是支持你的,只要你開心。」
說完,他轉身離去。
阮阮將門關上,靠在門背後,微微閉眼。
外公,你說只要我開心,可是,我怎麼開心?
他不知道,她做出這個決定,多麼艱難。在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眠不休的一日夜裡,她心裡有兩個聲音,一直在打架,彷彿天人交戰。
一個說,顧阮阮,為了跟他在一起,這一路你走得多麼艱辛,流過多少淚水,心裡多少忐忑,多少個不眠的夜,你真的要就此放棄嗎?真的捨得嗎?
另一個立即提高聲音說,顧阮阮,你被他傷害得還不夠嗎?他對你,自始至終,都只是利用你的身份。他不愛你,從來沒有愛過你。你還要再一次原諒他嗎?你對得起那個失去的孩子嗎?若不是因為有那份合約的存在,你的孩子不會這樣無辜枉死!你是有多賤啊!你還要執迷不悟嗎?
她從未面臨過這樣難以抉擇的選擇,好像怎麼選,都難過,都痛苦。在一次又一次的交戰中,最後,那個說「離開」的聲音佔據了上風。
風菱曾對她說過,選擇,是這世間最最無奈的事情。她還說,軟軟,我真羨慕你,你的世界從來都簡簡單單的,從升學到就業,甚至結婚,一切都按照自己心裡喜好來,不需要做任何選擇。
可是現在,她一直以來為自己建造的那個簡單純粹的世界,好像,被打破了。
也許,從與他重逢開始,從義無反顧地朝他走過去開始,她一直固守的那個純粹的世界,就開始慢慢地變得複雜了。
執著、苦求、忐忑、害怕、擔憂、心痛、糾結、忍耐、長夜裡痛哭,人生里諸多情緒,她一一體悟。
後悔嗎,不,愛他這件事,她從未後悔過。
她只是覺得疲憊,覺得累了,心灰意懶。她也終於徹底明白,這世間,並不是所有的深情都會得到對等的回應。
而他之所以可以傷害到她,並不是他比她強大,而是因為,她對他敞開了胸膛並且親手將刀遞給他,是因為,她愛他,而他恰恰相反。
只是現在,執著了這麼久,她終於決定放手,放開他,也放過自己。
就當自己,做了一場夢罷。
一場美好也哀傷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