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像山上的夜月,你像假日的吻 第三節

如今夢醒了,他知道,是離開的時候了。

離開的前一晚,他一夜無眠,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怔怔發獃。他抬頭望著天上圓而皎潔的月亮,月色的清輝映照著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那樣靜謐而溫柔的模樣,是與他的世界完全迥異的一片天地。

第二天清晨,他將手上戴了多年的舊手錶摘下來,壓在那張寫了「謝謝」兩字的字條上,沒有與風家母子打招呼,乘坐第一班輪渡離去。

這一個多月的記憶,雖然美好,但他卻打算忘卻,他必須忘卻,在他的那個冰冷的世界裡,這些柔軟的記憶,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意義。而這些相處的人,與他也是兩個世界的人。他不想,也不願意,將他們拖進他的世界裡來,尤其是那個有著清澈笑容、清亮雙眸的女孩兒。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三年後,他會再遇見她。

是在機場的停車場外,大雨中,她拚命地追著他的車跑。

那天他從外地出差回來,因為供貨商出了很嚴重的問題,他親自飛過去處理,三天的談判,像是打了一場生死攸關的大仗,他整個人疲憊不堪。上了車,他閉眼休息。

秘書遲疑的聲音將他吵醒:「傅總,有個女孩子似乎在追我們的車。」

他睜開眼,從後視鏡中望去,外面正下著雨,又是灰濛濛的初冬,後視鏡中的影像模模糊糊的,看得並不太清楚,只隱約看見一個橙色的身影在雨中奔跑,一邊跑一邊揮著手,嘴裡還大喊著什麼。

他收回視線,淡淡地說:「也許追的不是我們。」

前方100米就是收費站出口,前面停了好幾輛車等待繳費放行,秘書將車停下來,忍不住朝後視鏡中望去,然後發現他猜得沒錯,那個女孩子,徑直朝他的車跑了過來。

她站在車窗外,彎腰敲著車窗玻璃。

秘書降下車窗,驚訝地望著她,凄清的雨中,雨水自她頭頂傾瀉而下,狼狽地淋了一臉,濕漉漉的頭髮黏在臉上,可她神色里卻滿是終於追上了的欣喜。她氣喘吁吁地指著后座的傅西洲,語無倫次地開口:「他……他……」

「小姐,你有事嗎?」秘書問。

「十二,十二,是我啊!」她將身體趴在車窗上,將腦袋探進車內,聲音又急又欣喜。

秘書微微側身,提高聲音:「喂,小姐,你到底在幹什麼?」前面的車輛已經開始緩慢通行,後面的車不耐煩地在按喇叭。秘書轉身望著被打攪神色不耐煩的傅西洲:「傅總,你認識她嗎?」

他想也沒想便回答道:「不認識。開車吧。」

「可是……」秘書為難地看著趴在車窗上的顧阮阮。

傅西洲皺眉,終於凝神打量起那張被雨水淋得狼狽的臉來。

「十二,是我呀,阮阮,顧阮阮!」她喊道。

——十二,你記住啦,我叫阮阮,顧、阮、阮!

記憶中的聲音忽如其來,是她!他終於想起來了。世界這麼大,人與人之間偶遇的幾率那麼小,可他們竟然再次相逢了。在他幾乎已經忘記那段記憶、忘記生命中曾經出現過這樣一個人的時候。

見他怔神,她起身,從身後的背包里掏出一個東西來,在他面前晃了晃:「這塊表你認識吧?是你留給我的。」

「上車。」他斂了斂神,靜靜地開口。車後的喇叭聲已經此起彼伏,而窗外的雨,越來越大,她整個人都淋成了落湯雞。

上了車,她才終於感覺到冷,忍不住哆嗦了下,抱著手臂打了個噴嚏。秘書體貼地將空調開高,又翻出紙巾給她:「快把外套脫了吧,擦擦頭髮。」

「謝謝。」她臉色有點蒼白,可依舊掛著笑容。處理完一頭一臉的雨水,她才終於面向著傅西洲,語調里滿是欣喜:「我還以為看錯了,沒想到真的是你呢!十二,很高興再見到你。」說著,她輕輕舒了口氣,是慶幸,是高興。

聽到這個名字,傅西洲皺了皺眉:「你難道不知道,在車道上這樣亂跑,很危險嗎?」

「呃……」她抱歉地低了低頭,說,「我一時心急,沒想那麼多。」

他不知道,當她看到他坐在車內一閃而過的身影時,心裡多麼震驚,多麼激動,什麼也沒想,便衝進了雨中。她拚命地奔跑,彷彿知道,錯過了這一次,可能再也沒有相遇的可能。

他沒有再說話。

一路無言,車廂內安靜得令人無所適從。

她忍不住抬眸偷偷看他,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心裡那麼多的話呀,想問他,當初為什麼不告而別?想問他,這幾年你在哪裡,過得還好嗎?你的記憶都恢複了嗎?想問他,有沒有哪怕一次,想起過我呢?可是看到他沉默冷峻的臉,渾身散發出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一腔話語,通通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久別重逢的驚喜,大概只是她一個人的感覺吧,她想。可是,就算他令她覺得有一絲陌生,但這個人啊,是她想念了三年多的人,哪怕在夢裡,也希望能再次相逢。既然上天眷顧,給了她這樣的機會,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次錯過他。

所以下車的時候,她問他要電話號碼,在他沉默的片刻,她不給他拒絕的機會,故意說:「喂,你不會是怕我以救命恩人的身份敲詐你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秘書也在聽著呢,他無法再拒絕,便將電話號碼輸入她手機里,遲疑了下,他在姓名那裡寫下了「傅西洲」三個字。她看著手機屏幕,輕輕念他的名字:「傅西洲,十二,原來你叫傅西洲呀。」她回撥過去,微笑著揚了揚手機:「這是我的號碼,你存好啦,我會再聯繫你的!」

他並沒有存她的號碼,原本以為那句「再聯繫」也不過是說說而已,畢竟他們之間隔了三年多的時光,曾經的相處,只是人生里一段小小的插曲,他以為她跟他一樣,早已將那段記憶稀釋、忘懷。

然而幾天後,他真的接到了她的電話,她說要請他吃飯,那晚他正好有個應酬,就算沒有應酬,他也會找理由拒絕的。後來她又打過幾個電話,每一次都被他用各種借口婉拒了,再傻的人都能感覺到他是故意的,偏偏她一點也不介意的樣子,不知道她是真傻還是裝傻,電話依舊,到最後他都煩了,索性對她的來電視而不見,清靜了幾天,在他以為她終於死心了後,某個中午,他走出公司,她站在大門口隔著老遠就沖他招手,大聲喊:「十二!」

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兒打聽到的消息,竟然神通廣大地找到他的公司。他實在是低估了她的耐心與執著。

有一次他心情很不好,她帶著自己做的便當又來公司找他,他沒來由就對她發了脾氣,那是他第一次對她發脾氣,厭惡之情那麼明顯,她的眼眶裡蓄滿了淚水,但她竭力剋制著不讓它們掉下來,她背過身深深呼吸,過了一會兒才轉過身,對他說:「十二,我以前沒有喜歡過別人,也不知道該怎麼去喜歡一個人,甚至像這樣拼盡全力去做一件事,也是頭一次。但是我會努力學習的,所以,請你別責怪我的笨拙與魯莽,好嗎?」

她將便當盒推到他面前,說:「心情再不好,也要吃晚飯的,否則胃會變壞。」

說完,她就匆匆地離開了。

看著她倉皇離去的背影,他一腔怒火,忽然就泄氣了,隨之便是深深的無力感湧上心頭。

自那後,她用她的方式,再一次走進了他的世界,令他困擾卻避無可避。那時候她大四,學的是園藝專業,沒有考研的打算,對工作也沒有很大的野心,只求順利畢業,因此多的是時間。而當一個人把所有的時間與精力都用在一件事一個人身上時,那種執念帶來的殺傷力是非常強大的。更何況,那個人在她心底三年多,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想念,原本以為這輩子都無法再見,在茫茫人海中卻奇蹟般地重逢,她不捨得,也絕對不願意再次錯過。

二十一歲的顧阮阮,比之十八歲時,變了很多,身體長高了一點,頭髮長長了一點,面孔漂亮了一點,世界變得遼闊了一點,唯獨她的感情世界,仍舊停留在十八歲的那個月夜,那個溫暖的擁抱,以及那人胸膛的溫度與她自己的狂亂心跳聲里。

所以,她明知道傅西洲已經不是她記憶中、她心裡的十二,卻仍然無法阻止自己堅定地、不顧一切地朝他走過去。

她天真如十幾歲情竇初開的小女孩兒,以為只要努力,付出便會有所得。

「十二,十二!」

傅西洲被驚慌的叫喊聲吵醒,他睜開眼,便看到阮阮赤裸著身體站在過道里,見到沙發上躺著的他,狠狠舒了口氣,臉上慌亂的表情瞬間換成欣喜,而後,意識到什麼,雙手掩胸,像只驚慌的兔子般,逃回了卧室。

他愣了愣,忍不住笑了。

然後,一絲苦澀湧上心頭。是他,讓她如此忐忑、驚慌、患得患失,而這才是他們新婚的第二天。

阮阮蒙在被子里,羞愧欲死。

但那一刻,睜開眼發覺他不在她身邊的那一刻,她的睡意全無,慌亂跳起來就喊著他的名字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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