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郎心似鐵 二

林勝男抽抽搭搭地哭了一會兒,不哭了。

並不是她已經散盡了那股子悲傷情緒,是她忽然想起了腹中的孩子。若論年紀,其實她自己也還是個孩子,並且是個不很大的孩子,可人類自有一種天性存在,她雖然自己還活得懵里懵懂,可是已經懂得疼愛肚子里這條小生命。這些天,她從四面八方聽來了許多養胎的知識,其中有科學的,也有迷信的,她為了保險起見,索性照單全收。「知識」告訴她懷孕的時候不許哭泣,哭泣對胎兒有害,她此刻便不住地吸著鼻子,當真不敢哭了。

讓老媽子端進一盆熱水,她洗臉梳頭,又把化妝品找出來,往臉上塗塗抹抹。經了雪花膏和胭脂粉的武裝,她那臉色確實是白了許多,然而不是正經的白,白下面透出了皮膚本質的黃色來,而且那一堆一片的斑點也蓋不住,好像棒子麵餑餑滾了一層白糖霜似的,瞧著反倒不倫不類。

於是她默默地又擰了一把毛巾,把臉上的脂粉擦凈了,悄悄走到床邊坐下來,心裡又是痛,又是怕。從來沒人這樣嚴厲地呵斥過她,她怕自己是把他得罪了,也怕自己得罪了他,他會遷怒哥哥,更怕哥哥受了他的遷怒,要怪罪自己。

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只覺得走投無路,想要逃回到母親懷裡去,可外頭的天氣還寒冷著,自己又挺著個半大不小的肚皮,怎麼出門?縱是真出門了,回娘家了,見了媽又說什麼?實話實說了,媽不擔心嗎?

媽的身體也不好。

她抬腿上了床,側身躺了下去。眼睛望著窗外的一小片天空,她在心中默默地禱告,禱告的神靈,是雷督理。

她的禱告詞是:你回來吧,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對你發脾氣了。我們還是像從前一樣好好地在一起,好嗎?求你了。

林勝男的禱告並不靈驗,因為雷督理一去不復返,晚上也沒回來。

林子楓出了面,想要和這位妹夫談一談,然而雷督理這些天神龍見首不見尾,憑著他秘書長的力量和手段,竟然捉他不到。倒是這一天他乘著汽車穿過街道,看到了路邊的葉春好。

葉春好同著三四名西裝革履的男子站在一起,一群人正對著路旁一片無邊無際的大空地說笑。另有幾輛鋥亮的汽車停在一旁,其中一輛紅汽車開著車門,門旁站著個同樣西裝革履的青年,正是葉春好的汽車夫。葉春好本人並沒有大說大笑,單是抱著胳膊站在那裡,含著笑容偶爾點頭附和一句,但是她儘管沉默,卻自有一種意氣風發的神采。林子楓在這經過的幾秒鐘里看清了她,便是暗暗地一咬牙。

這女人不如瑪麗馮高貴,但是比瑪麗馮高明,他還真是小覷了她。

林子楓不便無緣無故地去招惹葉春好,於是繼續去找雷督理。然而找了一天多之後,他忽然聽說雷督理帶著張嘉田到保定去了。

他想雷督理遲早是要從保定回來的,便靜下心來繼續等,結果沒有等到督理,只等回了幫辦——據說幫辦不知道怎麼礙了督理的眼,跟著督理待了三天,臭罵挨了九頓,簡直可以拿罵當飯吃。最後督理一聲令下,把幫辦攆了回來。

白雪峰跟著雷督理也去了保定,林子楓沒了內應,只好退而求其次,前去拜訪了張嘉田,問他:「大帥在保定,是被軍務纏住了?」

一邊問話,他一邊打量著張嘉田。張嘉田新剃了頭髮,穿著長褲馬靴,上面的西裝外套敞了懷,露出裡面黃白條紋的襯衫。左腳架在右腿上,他坐沒坐相,側了身體倚著椅子靠背,嘴角叼著一根香煙,邊說邊吸,兩不耽誤。

「嗯,算是吧!」他以著非常冷靜客觀的態度,噴雲吐霧的同時一點頭。

林子楓想了想,又問:「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張嘉田不以為然似的一撇嘴,煙捲依然不掉:「那誰知道,愛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唄!」

然後他扭臉望向了林子楓:「你找他有事啊?真著急的話,你就乾脆往保定去一趟吧!要是這麼傻等著,那得等到哪一天去?」

林子楓看著張嘉田這個野蠻的做派,也覺著挺礙眼,不過秘書長是不便也沒有資格挑剔幫辦的,所以他垂下眼帘,不冷不熱地答道:「那倒不必,也沒有什麼急事。」

張嘉田從鼻孔里往外噴出了兩道煙:「你是他的大舅子,和外人不一樣,想去就去嘛,怕什麼。」

林子楓一聽這話,忽然覺得十分窘迫,勉強答道:「大帥始終是我的上峰,我並不敢高攀。」

張嘉田嘿嘿嘿地笑了一氣,煙捲只剩了小半截,然而還是沒有掉。林子楓感覺他這笑不是好笑,但具體是怎麼個不好,又說不出來。於是站起身來,他告辭走了。

張嘉田沒留他,事實是如果方才這位客人不是林子楓,如果他不是對林子楓還稍微地高看一眼,那麼方才他根本就不會見客。

三天挨九頓罵,這氣真他媽不是人受的,若說他真犯了什麼錯誤,那他認罰,要打要罵他都可以挨,可問題是他這三天沒有說錯一句話、沒有走錯一步路,他是像恭敬祖宗那樣恭敬著雷督理,然而還是三天挨了九頓罵。

其中有四頓還是當眾罵的。那麼多人,都是有頭有臉的,圍觀著他這個幫辦挨罵,他一點面子都不給他留。及至沒了人,那罵得更凶了,一邊罵,一邊手邊有什麼就抓起什麼,劈頭蓋臉地往他頭上身上扔,他氣得攥著拳頭屏著呼吸,用盡全身力氣來控制著自己,讓自己不要反抗,也不要怒吼。

他這回可明白葉春好在他手裡受的是什麼罪了!

到了最後,他索性實話實說:「你要是後悔讓我當幫辦了,那你發一句話,我立刻主動辭職,我還迴文縣當我的師長去。你別有話不說,總這麼跟我硬鬧。這麼著我受不了,時間長了,你也受不了。」

他把話都說到這般地步了,可雷督理就是不發那句話。

漸漸地,他在雷督理那裡看出了一點意思——雷督理現在成天對著他發邪火,似乎並不是因為後悔讓他當了幫辦,雷督理所要的,也並不是他這個幫辦的官職。

這傢伙看上的,是他手裡的兵。

那他哪能幹?

隨便找了個機會,他話趕話地引著雷督理把自己攆回了北京。接下來怎麼辦,他還沒有想好,不過讓他放棄兵權,那是門兒都沒有。

從今往後,雷督理的話,他得小心著聽了,該不聽的話,他也是堅決不聽了。至於駐紮在通縣的那一個師,也絕無前往廊坊分散受訓的可能,那一個師,儘管是馬馬虎虎的一個師,但生是他張嘉田的人,死是他張嘉田的鬼,誰也別想把那萬八千人奪去!

他就這麼死活不聽話,不信雷督理能把他的耳朵割去——他是雷督理的救命恩人,而且是以命換命的大恩。

張嘉田打定了主意,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去了通縣。駐紮在通縣的這個師,從上到下都是他自己的人,且有一位滿臉青春疙瘩的乾兒子留守此地,充當他的眼線。他召集了眾位軍官,秘密地開了兩場會議,然後不聲不響地又溜回了北京城。結果他剛進家門,就得到消息,說是雷督理也在昨夜回來了。

他不想去見雷督理——至少在半年之內不見的話,他是不會思念此人的。但他們就是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係,硬是單方面地躲著,也非長久之計。所以在這天晚上,他打聽到雷督理去了俱樂部,便動身前來。進門之後問准了地方,他直奔了跳舞廳。

這時已經到了半夜時分,跳舞廳內的樂隊剛剛奏完了最後一支舞曲。摩登男女們絡繹地散了,他走過足跡凌亂的彈簧地板,看到前方低垂著的紫紅色帷幔之後,有隱約的燈光。

帷幔前方站著戎裝筆挺的白雪峰,見他來了,白雪峰立刻露了微笑,挺身作勢要敬禮,他連忙一擺手,又遙遙地往那帷幔里一指,同時對著白雪峰做了個無聲的口形:「在?」

白雪峰不動了,只笑著一點頭。

他加快了腳步,走到那曳地的金絲絨帷幔前,他停下來,輕輕地向內探頭一瞧,卻是看見了葉春好。

帷幔內藏著一個幽暗的小小空間,擺著茶几和三面沙發,葉春好手裡攥著一條熱毛巾,正站在首席的沙發旁,彎了腰給雷督理擦拭額頭。忽然間一抬頭,她見了張嘉田,便像嚇了一跳似的,將兩道彎彎的眉毛向上一揚,然後才直起腰笑道:「二哥來了。」

雷督理窩在沙發里,兩隻腳架在了前方的茶几上,兩隻手也搭在了沙發的扶手上。腦袋向後枕著靠背,雖然這裡燈光幽暗,可張嘉田也看得出他帶著面紅耳赤的醉相。

一閃身進了來,他對著葉春好說道:「聽說大帥回來了,我過來瞧瞧。」然後他邁開大步,穩重地、謹慎地走到了雷督理身邊,俯身低頭去看他的眼睛,「大帥,我來了。」

雷督理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把黑眼珠轉了開。

葉春好這時說道:「今晚他是喝多了一點,現在酒勁還沒過呢。」

張嘉田笑嘻嘻地向後退了退,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大帥倒是難得喝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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