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郎心似鐵 一

林勝男接到了天津那邊打過來的慰問電話,更生氣了——那電話甚至根本不是雷督理本人打過來的,是白雪峰「奉旨傳話」,可是誰要聽白雪峰的聲音?反正她是不要聽!

連著在醫院裡住了三四天,她實在是住得膩煩了,自己灰頭土臉地出院回了家。終究還是家裡好,又寬敞又溫暖,上上下下的僕人們專伺候她一個人。花團錦簇地把好衣服穿戴起來了,她攬鏡自照,就見自己那張臉原本是蒼白的,如今不知怎的,改了顏色,有轉為黃黑的趨勢,而且面頰鼻樑上隱隱出現了一層斑點,鼻子眼睛明明還是先前的鼻子眼睛,可瞧著就是不對勁兒,就是添了幾分丑相。

「怎麼就丑了呢?」她放下鏡子,無論如何想不通,「難道我也要老了嗎?」

她彷彿明白了一點丈夫冷落自己的原因,這時老媽子輕輕地推門進來了,送來了一碗阿膠雞湯:「太太,您午飯就沒好生吃,現在喝點熱湯吧。」

林勝男搖搖頭:「你先給我預備一盆熱水,我要洗把臉。」

老媽子愣了:「喲,您好好的怎麼想起洗臉來了?」

林勝男答道:「我的臉好像沒洗乾淨,我再洗洗。」

老媽子放下雞湯,走到她近前,彎腰仔細端詳了片刻,末了,一張臉上堆起了笑容:「太太啊,您這模樣,瞧著像是要生小子呀!」

林勝男莫名其妙地看著她:「這是從哪裡說起的話?難道你那眼睛會射X光,能看進我肚子里去不成?」

「我這眼睛倒是射不出那什麼光,不過太太,我說句老實話,您這幾天可是不如之前那麼白凈。肚裡懷了男孩兒的,就是您這個樣兒。」

林勝男看著她:「真的假的?你別騙人。」

「我敢拿這話騙您嗎?不信您多找幾個養過孩子的問問,是不是有這個話?」

老媽子說完,喜滋滋地出門離開了。林勝男喝了幾口雞湯,雖然不是很信那老媽子的話,可心裡還是有些歡喜,不知不覺地增長了食慾,竟然連湯帶肉吃了個精光,這回再看鏡中自己那滿臉蓄勢待發的斑點,心中也不那麼惆悵了,又想:「等宇霆回來了,我得把這話告訴他,要不然,他還以為我是無緣無故就變醜了呢。」

這話要告訴宇霆,也要告訴哥哥。她從小就知道哥哥一個人養家糊口,很不容易,所以她自己處處也都力爭上遊,想給哥哥臉上添點光彩,讓哥哥知道他不是白忙。先前上學讀書時,考試考個前三名,那是力爭上遊;如今嫁了人,那麼她努力地爭寵生兒子,也算是另一種的力爭上遊。

爭寵,她沒爭好,讓老女人把丈夫勾搭去了天津,她自己又在日益變醜,怎麼想都是對不起哥哥,所以在得知自己可能要生兒子之前,她是又慚愧又心虛的。

這天下午,林子楓果然來了,來了也沒什麼事,純粹就是為了看妹妹一眼,看過就走。但是林勝男這回叫住了他,讓他看自己的臉:「哥,你瞧我。」

哥站住了,開始瞧她,並且等著她的下文。

她得意揚揚地說道:「我這幾天是不是變醜了?」她一邊說一邊伸手在桌子上拿鏡子,沒拿到,便拉開抽屜,從抽屜里找出了一面圓鏡照了照自己,「人家說,這就表示我懷的是兒子。」

林子楓果然來了精神:「還有這種說法?」

她在桌旁坐下了,把圓鏡往抽屜一塞:「我也是剛聽說的,據說很准呢!」

林子楓笑了:「好,很好。」

她放了鏡子,順手在抽屜里一摸,摸出了個巴掌大的玻璃相框來,框子里嵌的是雷督理的一張戎裝照片。她拿起照片看了看,扭過臉望向哥哥,快樂地一笑:「其實宇霆長得比我好看,如果真生了個小男孩,千萬要長得像他才好。」

林子楓看著她的笑容,聽著她的言語,心中只覺五味雜陳:「他怎麼會比你好看?」

林勝男認認真真地反駁他:「宇霆比我眼睛大,比我眉毛重。小男孩當然是濃眉大眼比較好,要是小女孩就沒關係了,眉毛淡了可以拿筆畫一畫。」

她對哥哥的話,從來都是無條件贊同,今天卻是難得地提出了異議。林子楓見她一提「宇霆」二字,兩隻眼睛就要放光,一顆心便是一軟,決定順著她說話:「是的,沒錯。」

然後他沒了別的事,推門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在心裡罵:「雷一鳴,你他媽的是死在天津了嗎?」

雷督理人在天津,並沒有感受到林氏兄妹的怨氣。其實那怨氣附著在電報上,已經是接二連三地發向他了,但他一直沒有正眼看過電報正文——只要林勝男與林勝男腹中的孩子還都活著,他便敢放心大膽地把這位小太太徹底地忽略不計。

白雪峰瞧出雷督理的意思了,所以今晚在接了電報之後,他自己先翻譯好了讀上一遍,然後才上樓走到了卧室門前。門內有著隱約的笑聲,笑得直喘,他當即停了腳步,以為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可是凝神靜聽了片刻,他又發現那笑聲和喘聲都漸漸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低語。

他心裡有了數,這才打了個立正,喊了一聲:「報告。」

門內傳來了雷督理的聲音:「進來。」

白雪峰輕輕地推開房門,向內邁了一步——就只一步,因為人家夫妻二人正親熱著呢,他這個副官長一路直走到人家床前去,那不是專等著討人厭嗎?抬頭望向房內的大床,他見雷督理穿著襯衫長褲,兩條腿伸在地上,還不能算是衣衫不整,然而向後倚靠在葉春好懷裡,他的臉上印著數處紅跡,看那痕迹的形狀,正是一枚枚的口紅唇印。而床帳低垂了一半,葉春好正好陷進了一片陰影里,而且垂著頭,瞧著便是面目不清。

「什麼事?」雷督理問他,態度是平靜的,可是微微地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白雪峰答道:「大帥,北京那邊又來電報了。」

然後不等雷督理髮問,他自動彙報了電報內容:「問大帥什麼時候回去,那邊要等著大帥過十五。」

雷督理甩掉了腳上的拖鞋,然後一抬腿滾上了大床:「不一定,就說我有事!」

白雪峰看了他這個靈活的身手,沒敢笑,答應一聲便退了出去。而他剛一走,葉春好便發了話:「你可真是的,見人的時候,也不提前照照鏡子。」

雷督理四腳著地地爬到了她面前:「我怎麼了?」

葉春好忍著笑扭開臉:「我不告訴你,你自己照鏡子去!」

雷督理當真下床去照了鏡子,結果望著鏡中人,他先是啞然失笑,然後跳回大床上抱住葉春好,把臉蹭向了她的臉:「這都是你給我的,我現在還給你。」

葉春好連忙躲閃:「誰要給你了,是你求去的!還鬧?還鬧?」她笑著亂踢亂打,「再往我臉上亂蹭,我可惱了!」

這話一出,雷督理卻當真停了動作。葉春好一邊喘粗氣一邊坐起來,抬手把頭髮往耳朵後面撩:「算你識相,要不然啊——」

她這話沒說完,因為雷督理忽然笑道:「剛想起來,有件東西是要給你的。你等著我!」

話音落下,雷督理下床出門,不出片刻的工夫,他夾著個扁扁的大錦盒進了來。葉春好看那盒子的形狀,猜他今天出了一趟門,大概是給自己買回了一條項鏈,可那錦盒雖然瞧著是十分華麗的,可顏色略微地有些黯淡,瞧著又不像是嶄新的首飾盒子,便笑問道:「你給我拿來了什麼寶貝?」

雷督理把錦盒打開,送到了她面前:「小皇帝給的。」

葉春好知道他今天出門去了日租界的張園,以拜年的名義,去見了宣統皇帝。他去拜訪宣統皇帝,並不是對於前朝有什麼眷戀,完全只是一種交際,而且並不白去,多少總能得些賞賜回來。伸手接過錦盒,她見盒子里擺著一隻累絲嵌玉的金項圈,就放下盒子拿起項圈,反覆地看了又看:「這倒是件稀罕東西,不知道是哪個娘娘戴過的呢!」

然後她抬頭說道:「既然你把它給了我,我可要把它收起來了。」

雷督理答道:「你的東西,自然是你收。」然後他走到床邊坐下來,開始解自己的襯衫紐扣。葉春好倒是不急著去收這件寶貝,把項圈重新放回錦盒裡,她暫且把盒子放到了床旁的小梳妝台上,又無意似的感慨道:「說來簡直有些荒謬,我們一夫一妻的時候,動不動就是吵吵打打;如今你在外面納了個妾,我們反倒和睦起來了。」

雷督理聽了這話,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態度自然,並不是綿里藏針的樣子,便繼續寬衣解帶:「我納妾和別人納妾不一樣,我不是有苦衷嘛。」然後他起身脫了褲子,爬上床去,「那孩子本來還不錯,現在快要被她哥哥挑唆成潑婦了,我一想起她來,就要頭疼。等過些天回去了,還不知道她要和我怎麼鬧呢!」說到這裡,他拽過了棉被,「別提她了,咱們睡覺吧。」

雷督理和葉春好如此過了十幾日,然而天津終究不是他的大本營,他再樂不思蜀,也終究還是要回北京去。

葉春好是孤單狼狽著來的,走時卻是隨著雷督理上了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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