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左右為難 二

雷督理聽了白雪峰這話,並不急著回覆,依舊是由著性子在那裡嘻嘻嘻哈哈哈。他笑得死去活來,林子楓看在眼裡,又兼之門口還站著個白雪峰,便乾脆閉了嘴,單是面紅耳赤地站著。

雷督理笑得肚子疼,搖搖晃晃地坐直了身體,他抬頭看了林子楓一眼,像是被對方那張紅臉刺激到了一樣,捂著肚子彎下腰,又哈哈了足有半分多鐘。白雪峰也跟著他看了看林子楓,沒看出這人周身上下有什麼紕漏,便在莫名其妙之餘,耐心地等待著。幸而雷督理體力有限,不能哈哈不止,所以過了這半分多鐘之後,他笑聲漸收,抬頭對著林子楓軟綿綿地一揮手:「你出去吧。」

林子楓依舊是面如重棗,在轉身離去之前,他先邁步走到了雷督理身邊,俯身湊到他耳旁低語道:「今日談話,還請大帥保密。」

然後不等雷督理回答,他直起腰,風一般地轉身便走。白雪峰堵著房門,躲閃不及,還被他撞了個踉蹌。

對於前途無量的人物,白雪峰向來是沒脾氣,撞一下就撞一下,他不在乎。向著門內走了兩步,他看著雷督理,遲遲疑疑地問道:「大帥這是聽了什麼笑話了?」

雷督理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沒事,子楓和我說話,說岔了,我越想越覺著滑稽。你說張嘉田來了?」

「是,正在外頭等著呢。」

雷督理一手攥著手帕,臉上還殘留著方才那場大笑的余意,然而眼睛已經冷了。似笑非笑地思索了片刻,末了,他臉上的笑容終於完全退盡,恢複成了一貫的模樣。

「讓他進來吧。」他發了話。

白雪峰領命而走,不出片刻的工夫,他眼前便多了個高個子,正是張嘉田。

張嘉田穿著一身墨藍色的西裝,西裝合身得過了分,肩膀袖子全隨著他的身材,讓他像是個還在長個子的大男孩,衣服永遠嫌小,一伸手就露了腕子。恭而敬之地行了個軍禮,他隨後又低下頭,鄭重地開了口:「嘉田給大帥請安。」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心裡知道只要自己這邊發起火,那邊立刻就會嬉皮笑臉地湊上來,哄得自己沒了脾氣。哄過之後,皆大歡喜,一拍兩散,然後他繼續狂妄,繼續囂張,繼續對著自己陽奉陰違。

這小子摸清了他的脾氣路數,知道他最吃哪一套,非常善於對症下藥。從某種方面來講,也算是他的一位知己。

所以雷督理便不動聲色,只說:「有事?」

張嘉田抬起頭,沖著他笑了:「昨天,我說話衝撞了您,今天是過來給您賠禮道歉的。」

雷督理聽到這裡,卻是忽然問道:「你頭上的傷,要不要緊?」

張嘉田被他問得一怔,隨即答道:「讓醫生瞧過了,沒大事,全是皮肉傷,養幾天就能好了。」

說完這話,他對著雷督理又是一笑:「我昨天那麼氣您,您還惦記著我的傷,真顯著我是個渾蛋了。」

雷督理垂眼,盯著手中的手帕:「氣歸氣,惦記歸惦記,畢竟你的年紀還小,在我眼中,既像是我的小兄弟,也像是我的晚輩,我總不會因為你惹了我生氣,就記起你的仇來。」

說完這話,他等了片刻,沒有等到張嘉田的回答,於是抬起了頭,卻見張嘉田睜大眼睛探著腦袋,正仔細地觀察著自己。兩人目光一對,張嘉田不退反進,走到了他的跟前來,俯身問他道:「大帥,您怎麼了?」

雷督理被他這麼近距離地炯炯注視著,忽然感覺有些無法忍受,不由自主地向後躲了躲:「我很好。」

他越這麼說,張嘉田越要逼近:「您……是不是真生我的氣了?」

雷督理聽了這話,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他哪回生氣不是真生氣?哪回生氣是氣著玩的?忽然間的,他想也許在張嘉田的眼中,自己其實並非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只不過是個亟待解決的問題。自己的脾氣、命令、猜忌、責難,也都只是總題下面的無數分題。張嘉田把這些問題一個個地解決了,最後便有了成績了。

衛隊長是他的成績,師長是他的成績,幫辦也是他的成績。這麼一想,他還真是個天賦異稟的好學生。

想到這裡,雷督理抬眼又去看他,覺著自己像是被他欺騙了。

可在張嘉田成為他的救命恩人之前,兩人之間好像還是有真感情的。雷督理自認為還沒有那麼愚蠢,連小忠臣的真假都分不清。

這樣算起賬來,是「救命恩人」四個字誤了事。救命之恩是沒法子報答得盡的,他除非也為了張嘉田死上一次,否則張嘉田就永遠都是他的恩人。他要如何才能給恩人一記當頭棒喝,還不至於顯得自己忘恩負義?難,不好辦。

眼睛看著張嘉田,他終於開了口:「生氣這種事情,有什麼真假。難道我原來都是假生氣,故意裝樣來拿捏你不成?」

張嘉田「撲哧」一聲笑了,那笑容看上去是真心實意的,一點虛偽的成分都沒有。直起身搬了一把椅子到雷督理跟前,他坐了下來,大剌剌地側過臉讓雷督理看:「您瞧我這個腦袋的形狀。」

雷督理伸手去摸他的後腦勺——後腦勺的地勢很不平滑,是因為還鼓著此起彼伏的青包。張嘉田受了他這一摸,當即「噝」地吸了一口冷氣:「疼。」

雷督理收回了手:「陳運基這人手狠。」

張嘉田轉向了他:「我聽說,他昨夜出京回駐地去了?」

「是,我讓他走的。」

「怕我找他報仇?」

「他不找你報仇,已經是看我的面子了。你知道他是什麼出身?」

「什麼出身?」

「他家裡祖輩練武,前朝是開鏢局的,後來窮了,還上山當了一陣子土匪。」

張嘉田從鼻子里呼出兩道涼氣,冷笑似的「哼」了一聲:「那也沒什麼了不起。再說現在這個年頭,憑的是槍炮,不是拳腳,他拳腳再厲害,也架不住我給他一槍!」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照你這麼說,我讓他走,還讓錯了?」

張嘉田立刻收起了臉上那點寒意:「沒有沒有,我知道您是好意,希望我和他都好好的,別打架,別內訌。這個道理我要是都不懂,我成傻瓜了。」

雷督理點了點頭,神情很平靜:「我知道你精明得很,不是傻瓜。」

然後他站了起來:「我還有事,要出去一趟。這件事就算是過去了,將來見了陳運基,他不提你不提,也就完了。」

張嘉田迫不得已,也跟著起了立,同時憋了滿腔甜言蜜語不得放送。今天的雷督理實在是太好說話了,簡直通情達理到了冷淡的地步,竟然不需要他哄,自動地就把這一頁掀了過去。這實在是太異常,以至於張嘉田心中惴惴的,不住地偷眼去看雷督理。

雷督理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但是只做不知,一言不發地往外走——還是得回那邊府里一趟,看看葉春好有沒有真的出力收拾房屋。至於這邊小太太對他發放的禁足令,他在嘴上是完全地領受,在腿上則是根本不打算遵守。

然而沒等他走到門口,白雪峰像個鬼似的,忽然又轉到了他眼前。「大帥。」他壓低聲音說道,「那邊府里的太太派了個丫頭過來,給大帥傳句話。」

雷督理把張嘉田徹底地忽略不計,聽到這話,他跟著白雪峰就走了。張嘉田看著他的背影,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僵在了當地。

在前頭的會客室里,雷督理見到了葉春好派來的信使。

這位信使約有個十七八歲,穿著一身淺灰布衣,外頭套著一件小坎肩,倒是有一頭好頭髮,齊眉剪著厚厚的劉海,越發襯得臉白。她這個模樣,讓白雪峰看,就挺不賴,讓雷督理看,則是不值一瞧。見雷督理來了,這信使先是鞠躬問好,然後說道:「太太讓我給大帥帶個信兒,說家裡的屋子已經收拾好了,新被、新褥子也都鋪上了。大帥隨時都可以帶這邊的姨太太回家去了。」

雷督理倒是有些吃驚:「這麼快?」

「昨晚在大帥和太太休息前,太太就命令我們開始拾掇那院屋子了。那屋子裡面原本就乾淨,收拾起來也容易,新被褥又都是現成的,所以收拾得特別快。太太還說秋天的天氣寒暖不定,怕那屋子裡冷,所以提前讓鍋爐房把暖氣也燒上了,現在那屋子裡暖烘烘的,一切都齊全。」

雷督理點了點頭,心想春好就是春好,她再怎麼厲害再怎麼可恨,也終究還是比一般的女人強。

「我原來怎麼沒見過你?」他又問信使,「你是新來的?」

「回大帥的話,我是前兩個月太太從女子留養院中領出來的。」

雷督理點了點頭,讓她走了,然後回頭問白雪峰:「女子留養院到底是個什麼地方?賣丫頭的?」

白雪峰笑道:「大帥誤會了,那地方專門收留一些無家可歸的女子,養到大了,就讓外面的男人進去相看,男女雙方都樂意的話,男的就可以領一位回家去。至於方才那個,我也稍微知道一點,好像是當時差一點就要讓個老頭子強行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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