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個男女 三

張嘉田出了辦事處的大門,這辦事處里也是備有汽車的,他直接叫人開來一輛,送自己去了醫院。

醫生檢查了他後腦勺上的兩處青包,認為他並沒有腦震蕩之類的癥狀,只給他開了一瓶藥水,用來治療身上的幾處擦傷。他揣著藥水出了醫院,一邊走一邊仰頭望天,就見那太陽明晃晃地懸在正當空,天藍得刺眼睛,一絲白雲彩都沒有,好天氣。

醫院門口停了兩輛汽車,為首一輛的汽車旁站著個筆直的人,正是馬永坤——他那邊剛一離開辦事處大門,馬永坤就馬上得著消息了。他走過去,潦草地對著馬永坤一點頭,然後低頭鑽進了汽車裡,馬永坤也上了汽車,彷彿是對他說了句什麼話,他隨便「嗯」了一聲,沒往心裡去,因為心裡的情緒已經滿了,連外來的一個字都容不下了。

他知道,自己今天算是大大地得罪了雷督理。

平時,雖然他對著雷督理有著這樣那樣的種種意見,但是意見裝在心裡,表面上他不露。雷督理若是對著他無理取鬧了,他也以哄為主,能忍就忍。

能忍就忍,但若是實在忍不住了,那也不必強忍。身為雷督理的救命恩人,他想自己這點特權總應該有。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呢,何況他是個有血有肉的活人。昨天平白無故地和陳運基打了一架,他還沒佔上風,心裡已經是憋氣窩火極了,結果今早雷督理又擺著那一副和稀泥的嘴臉進了來,分明是想兩邊各打五十大板、糊裡糊塗地把這事情敷衍過去,這他哪能幹?

於是他忍無可忍,三言兩語就把雷督理氣啞巴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對雷督理其人,究竟是有多大的意見,反正想起雷督理那個目瞪口呆的模樣,他心中便是一陣痛快。接下來,他打算回家洗個澡換身衣服,早上氣得一口飯都沒吃,所以回家還得把這一頓飯好好地補上。等吃飽喝足了,他再去找雷督理,把那不要錢的好話說上幾句,對付著把他哄得氣平了,也就得了。

至於那個陳運基……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張嘉田瞧出陳運基是個真不好惹的,於是決定先這麼含糊著,敵不動我不動。

張嘉田把方方面面都盤算到了,卻沒有想到在此時此刻,雷督理也在同樣盤算著他。

雷督理沒有離開辦事處,就坐在張嘉田坐過的那把圈椅上。

他一坐就是二十多分鐘,一顆心依然氣得怦怦亂跳。他想張嘉田這小子變了,自從那夜救了自己一命之後,這小子就漸漸囂張起來了。或許這全怪自己感情用事,為了感激他那一救,便不分青紅皂白地硬把他捧了起來,捧得他得意忘形,不知道了天高地厚。

這樣不知好歹的小子,他不能用。忽然一挺身站了起來,他真想這就發下軍令,撤了張嘉田的軍務幫辦。可他若是當真這麼幹了,結果有兩個,一是張嘉田因此嚇破了膽子,從此收起鋒芒、老實做人;二是張嘉田因此記恨了他,從他的忠臣,變成他的敵人。

思至此,雷督理又坐了下來。

張嘉田這小子不學無術,然而有點邪才,定時炸彈似的,帶有某種危險性。他不能輕易地把這個小子往外推,一旦推出去了,這小子說不定會變成第二個洪霄九。洪霄九那種有了年紀的老油條,說話做事還有個套路可循,張嘉田這樣二十齣頭的小子,卻是神鬼莫測、沒個準的。

那一夜張嘉田為了救他,不是連命都可以不要嗎?這就說明這小子是個亡命徒。他和自己好的時候,命都可以給自己,有朝一日若是不好了,保不齊也敢拉著自己同歸於盡。

死都不怕,他還能怕什麼?

雷督理想到這裡,就沉沉地嘆了口氣。重新站了起來,他拖著兩條腿向外走,走出幾步之後,他頭也不回地喚了一聲「雪峰」,結果身後的副官告訴他道:「大帥,副官長沒跟著來。」

雷督理這才反應過來,側過臉吩咐道:「傳我的話給陳運基,讓他今天就回駐地去吧。」

一名副官答應了,轉身小跑離去。雷督理繼續向前走,決定回家去見葉春好,去完成昨晚那未盡的談話。

將近中午的時候,雷督理回了府,和葉春好見了面。

葉春好這邊一點消息都不知道,見了雷督理,她雖然沒有笑容,但只一開腔,雷督理就聽出她這回真是心平氣和了——或者說,是比較的心平氣和了。

「什麼公務,急成那樣?」她問他,「現在忙完了?」

雷督理奔波了這大半個上午,體力沒有多大的消耗,然而心力交瘁。在長沙發上坐下了,他向後一靠,輕聲說道:「春好,打電話的人扯了個謊,其實不是公務。」

葉春好已經過了那個悲憤欲絕的階段,這時雷督理無論是好是壞,她都能夠以一個鎮定的態度來應對了:「哦?那我知道了,是那邊的姨太太找你吧?」

提起林勝男,她從來的稱呼只有兩個,一是妾,二是姨太太,絕沒有更好聽的叫法。

雷督理答道:「也不完全是。」然後他拍了拍身邊位置,「你過來坐,我沒那個力氣大聲說話了。」

葉春好走過去坐下了:「你請說吧,我願聞其詳。」

雷督理扭頭面對了她:「春好,勝男有身孕了。昨晚她那邊急著叫我過去,就是為了這件事。」

葉春好一聽這話,真如五雷轟頂一般,登時便愣住了。直勾勾地看著雷督理,她足看了他好一陣子,然後才又開了口:「那我照理來講,是應該恭喜你的。」

雷督理盯著她的臉,察言觀色地回答:「春好,你不必強說這話。你的心情,我是懂的。」

葉春好審視著他,微微一笑:「難道你不高興嗎?」

雷督理垂下眼帘,慢吞吞地答道:「高興是高興的,勝男能給我養下一兒半女,我也算是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畢竟,我也不是年輕小夥子了,掙下來的這一片家業,也總得有個繼承人才行。」

「那怎麼不見你臉上有笑模樣?」

雷督理不想說自己上午幾乎就是被張嘉田夾槍帶棒地罵了一頓,所以依然慢吞吞地答道:「我想,你未必像我一樣高興。」

他說話既是這樣坦誠,並且話里話外都帶著一股很講理的勁兒,所以葉春好起初雖然是又震驚又絕望,但此刻漸漸清醒過來,便決定以誠相待,也說說自己心裡的話。

「我當然是不高興。」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輕聲說道,「愛情是自私的,林勝男與你有了結晶,我只有難過的份兒,怎麼可能會高興?」

雷督理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那孩子生出來了,也要叫你一聲媽。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

葉春好不等他說完,便將另一隻手也覆在了他的手上:「你不要講了。你不講,我也一樣明白的。」

然後她垂頭望著自己手中夾著的那隻手——那隻手依然是只好看的男人手,白皙潔凈,指甲修得整整齊齊,沒有汗意,也沒有溫度。許久沒有握過這隻手了,她此刻幾乎感到它有些陌生。

眼睛看著這隻手,雙手夾著這隻手,她心中卻在飛速思考著另外的大事。及至她貌似是將這隻手看夠了,才低聲開了口:「事已至此,那就沒有辦法了。」

雷督理立刻望向了她:「什麼意思?」

葉春好推開他的手,站了起來:「還能有什麼意思?你贏了,我輸了。」

雷督理盯著她的背影:「你是……接受她了?」

葉春好作勢要走,可在邁步之前,她側過臉,對雷督理帶看不看地說道:「你把她接過來吧,除了這座樓,她愛住哪裡就住哪裡,我不管。年初因為你莽撞,我已經擔上了一個悍婦的惡名,如今姨太太有了身孕還不得進門,外人聽說了,指不定又要怎麼罵我了。我怎麼那麼傻,為了你們挨罵?」

雷督理萬沒想到這個僵局居然就此打破,登時也跟著起了身。把葉春好拽到自己面前,他低頭去看她的眼睛:「春好,謝謝你。這次是我讓你受了委屈,將來我一定好好地補償你。」

葉春好不看他,只一甩手走了開:「我不信你這鬼話!」

雷督理到了此時此刻,很有一點苦盡甘來之感,以至於他要癱坐回沙發上,徹底放鬆地休息一下。與此同時,葉春好一路疾行,已經走去了後花園內的涼亭里。

她匆匆趕到這裡,為的也是休息一下——方才腦子裡太亂了,她須得找個安靜地方,把自己這滿腦子的思緒整理整理。

她萬沒想到林勝男會懷上雷督理的孩子。

林勝男她是見過幾次的,那是多麼蒼白荏弱一個小姑娘啊,雖然個子不矮,可身體簡直單薄得如同孩子一般,哪裡是能夠孕育小生命的樣子?雷督理身邊的任何女人,包括自己,都比她更有資格做一名母親啊!

葉春好忽然想起了自己從丈夫柜子里搜出來的那些西洋藥片。

雷督理先前一直在斷斷續續地服藥,據葉春好調查,那些藥物雖然有著西藥的外表,但究其本質和春藥也差不了太多。她連著勸了雷督理若干次,總算勸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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