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願賭不服輸 三

張嘉田也知道雷督理即將就職,所以在天津只逗留了兩天,便匆匆地又回了北京。若不是為了去見那位白俄將軍兼軍火販子謝爾蓋,他根本也犯不上往天津跑——早就約定要和對方見面了,可是北京這邊陡生了變化,城內、城外險些開戰,所以雙方這相約的日期一推再推,推到如今,張嘉田總算得了一點空閑,所以趕忙前往天津赴約去了。

花了半天的時間,他和謝爾蓋將軍見了面,談成了一筆小買賣,然後又順路去瞧了殷鳳鳴。殷鳳鳴原本就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如今見了他,越發地熱情,將「幫辦」二字叫得山響。張嘉田倒是泰然——他本來就是幫辦,殷鳳鳴恭敬他,也是理所當然。

他想回北京,可殷鳳鳴死活不放他走,他沒了法子,只得在天津又耽擱了一天。這回在天津算是吃喝玩樂得夠勁了,他心曠神怡地回了北京。

到京之後,他直奔了雷府,可是並沒有見到雷督理,白雪峰也沒了影子。雷督理的衛隊長尤寶明倒是在家,於是張嘉田就問他道:「大帥是到俱樂部去了嗎?」

尤寶明很認真地想了想,末了答道:「不一定。」

「不一定?」

尤寶明生性認真,對待張嘉田的問題,他採取了謹慎的態度,思索著回答:「我覺得不一定,因為現在正是大中午的,大帥到俱樂部去幹什麼呢?」

張嘉田被他這個認真勁兒逗笑了:「好,那你再給我說說,大帥不在俱樂部的話,還能在哪裡?」

尤寶明這回沒再尋思,直接答道:「應該是在帽兒衚衕。」

張嘉田沒聽明白:「帽兒衚衕?他去帽兒衚衕幹什麼?」

尤寶明一拍腦袋,做了個恍然大悟的姿態:「哦,幫辦,您不知道,大帥又娶了個小太太。小太太住在帽兒衚衕。」

張嘉田看著尤寶明,臉上沒有表情。看了半天之後,他才又問道:「大帥討姨太太了?」

尤寶明當即擺了手:「不是不是,不算是姨太太,是林秘書長的妹妹,不知道是怎麼算的,不讓叫姨太太。可能算是兩頭一邊大?不知道。」

「什麼時候娶的?」

「也沒正經娶啊,就把帽兒衚衕的一處房子收拾了一下,讓小太太搬了進去,就算完事兒了。」

張嘉田聽到這裡,因為過於驚訝,所以反倒是一言不能發了。瞪著尤寶明看了足有半分來鍾,最後他籠統地向宅子深處一指,壓低聲音問道:「那……這邊的太太呢?」

尤寶明微微地皺了眉毛,笑了一下:「我……我不知道。我……我昨天告了一天假,今早上剛過來。」

張嘉田豎起一根手指,虛虛一點他的鼻尖:「小子,不跟我說實話是不是?」

尤寶明其實比他還大兩歲,可他是歲數不夠,官職來湊,完全有資格對著尤寶明喊「小子」。尤寶明不愛聽這兩個字,也只能忍著,並且忍得很為難,因為確實是不想再對著張嘉田多說一個字——說什麼呢?大帥為什麼總和太太鬧家務,你是真不知道還是怎麼的?是,誰也沒抓著太太和幫辦有什麼糾纏勾連,可若你倆真是乾乾淨淨的,那大帥在家裡奔突咆哮,鬧的又是什麼?

尤寶明在心裡質問張嘉田,嘴上不敢無禮,又不想昧著良心胡說八道,所以最後就只能是看著張嘉田苦笑。而張嘉田一雙慧眼,瞧出了他這忍而不發的意思,當即決定換個戰場:「那我再問你,太太現在在家嗎?」

尤寶明這回痛快地點了頭:「在!剛回來。」

「剛回來?兩口子都鬧成這樣了,她還有閑心出去跑?」

尤寶明略一猶豫:「太太……是剛從醫院回來。」

張嘉田一聽這話,轉身就往內宅跑去了。

張嘉田知道雷督理鬧起脾氣來,和發瘋也差不許多,所以以為是雷督理把葉春好給「打壞了」。

然而等他氣喘吁吁地看到葉春好時,他的心情平定了些許,因為葉春好頭臉整潔,亭亭地站在那裡,瞧著並沒有「壞」。他衝進樓內來時,葉春好正在從樓梯上往下走,冷不丁地見他闖進來了,她顯然是一怔,不上不下地停在了樓梯中間。

然後,她拼了命地一翹嘴角,生拉硬拽地扯出了一點微笑:「二哥回來了?」

張嘉田跑到樓梯前,向上一招手:「你下來!」

葉春好走了下來——這一動,張嘉田發現了問題:葉春好用手捂著一側胯骨,下起樓來慢慢地邁小步,像怕踩死螞蟻似的,一寸一寸地挪著走。張嘉田且不問她,等她走完了最後一級樓梯,才開了口:「你那兒怎麼了?」

他不便公然地觸碰葉春好,只能這麼沒頭沒腦地硬問。葉春好單手扶著一側樓梯扶手,慢慢垂下眼皮去看地面,目光轉得很遲鈍:「沒事,只不過是……碰了一下。」

然後她又問道:「二哥這麼快就從天津回來了?倒是回來得正好。大帥正在準備就職典禮,二哥回來得太晚,也不合適。」

張嘉田放輕了聲音:「你還有閑心管那些事情?我聽說他在外頭又弄了個人。」

葉春好一聽這話,反倒是微微地笑了,一邊笑,一張面孔一邊漲紅起來,臉紅了,眼睛也紅了,然而依然是微笑,死要面子活受罪地強笑,也不知道笑的是什麼。張嘉田看不下去了,當頭就是一句:「你別裝了,我知道你心裡難過,你跟我裝沒意思。」

葉春好低聲答道:「我知道,你不能笑話我。」

然後她就帶著這麼一臉古怪笑容抬起了頭,眼睛亮晶晶的,是含了眼淚:「我剛從醫院回來,覺著那地方大概是有細菌,所以上樓去換了一身衣裳。家裡現在沒別的事,我想出去走走,二哥和不和我去?」

張嘉田剛要答應,可是隨即反應過來:「咱們兩個出門,行嗎?」

他自己光棍一條,是無所謂,可是怕連累了葉春好。葉春好聽了這話,臉上的笑容終於慢慢地退了,沒了。

「怎樣都是不行的啊。」她淡淡地說,不帶情緒,「單是我們站在這裡說幾句話,就已經不行了。」說完這話,她挪著小步,穩穩地、慢慢地向前走,一邊走,她一邊又嘀咕道,「怎樣都是不行的啊!」

她素來都是鎮定理智的,雖然是個年輕的女子,但是天然地帶著一點大將之風,當初家破人散的時候,她嚇得直哭,可也沒哭得走了樣,所以張嘉田看了她這個嘀嘀咕咕自說自話的樣子,心中忽然有點發慌,懷疑她是讓雷督理刺激出了精神病。轉身快走幾步追上了她,他不再逼問,只說:「我陪你,咱們出去散散心,玩一天!」

張嘉田不帶隨從,只讓一名汽車夫開汽車載了自己和葉春好,直奔了北海公園去。

這時候天還大亮著,他賃了一隻小船,帶著葉春好坐了上去。葉春好撐著一把小陽傘,先是靜靜地坐著,及至張嘉田把小船划到一片柳蔭底下了,她才如夢初醒似的回過神來,對著張嘉田說道:「原來上學的時候,一個月能和同學到這兒坐一次小船、喝一瓶汽水,就是最快樂的事情了。」

張嘉田沒正經上過學,體會不到她所說的這種快樂,也沒有閒情逸緻陪她撫今思昔,直接便問:「雷一鳴是怎麼回事?你們結婚才半年,他就喜新厭舊了?」

葉春好嘆了一口氣。

「二哥。」她說,「其實我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我是想賭一次,我以為我和別人不一樣,我能贏。」

說到這裡,她自嘲一笑:「他的年紀是比我大,可相貌是好的,我看他是個美男子,對我又痴情,還是有權有勢的督理大人,怎麼想都是做丈夫的不二人選,就嫁了他。」

將小陽傘收攏起來,她伸出傘尖輕輕去打船旁的荷葉,不看人,對著那半開的荷花說話,「我對他又有真心,又有貪心。」

然後她轉過臉,望向了張嘉田:「我雖然是個女人,但是有點官迷。成了他的太太之後,我沾了他的光,雖然不是真正的官,但也有了金錢和權力,能夠隨著自己的心意,做一些事。」

張嘉田點了點頭:「我知道,你這人閑不住。原來你給他當秘書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我當時心裡還奇怪,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姑娘,不愛花兒粉兒的,也不愛玩,專門和那幫老爺們兒搶差事干。但這也不算毛病,一個人勤快要強,哪能算是壞事?況且,你再官迷也迷不過我,那天晚上我知道我要當幫辦了,差點兒樂昏過去。」

「所以……」葉春好收回了小陽傘,重新撐了開,「是我自己要賭一把,願賭服輸,也沒什麼可怨的。二哥,你放心,我想得開。」

這話讓她說得心平氣和,張嘉田聽在耳中,幾乎要信以為真,直到他看見她那兩隻手是如何緊張地握著傘柄——握得關節泛白,握得手臂哆嗦,是把畢生力氣都運到了周身,拼了命地控制著表情與聲音,拼了命地要做出那雲淡風輕的假象。

於是他猛地怒了,又怒又恨又悲的,簡直想指著她的鼻子罵人。手指蜷起來,他握著拳頭,咬牙切齒地質問她:「你還對我裝相?我對你一點虛情假意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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