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和好如初 一

魏成高把雷督理又運回了自家。

有雷督理這尊大佛在,魏家的上下老小,能避的都避了出去,不便避的也是斂聲屏氣,生怕驚動了督理大人。雷督理嘴上不說,心裡知道自己耽誤人家過日子,所以等到一名副官向他報告,說是城外那場人質交換已經結束時,他便說道:「大局已定,我回家吧!」

魏成高答應一聲,又道:「那我馬上往府里打電話,讓太太也放放心。」

雷督理聽了這話,卻是立刻問道:「太太……不就是在家裡待著嗎?她有什麼不放心的?」

魏成高答道:「太太負責看家,大帥這邊一日不回去,太太肩上的重擔就一日不能放啊。」

雷督理聽了,不置可否。等到魏成高打電話去了,他把個四處跑腿的小副官叫了過來,問道:「太太知道我受傷了嗎?」

小副官垂手站在他面前,規規矩矩地答話:「回大帥,大帥那天夜裡一到家,太太就聽見消息迎出來了。當時大帥不是吐了一口血嗎?太太嚇得立時就哭了。」

雷督理看著他,目光有點懷疑,也有點熱切:「然後呢?」

「然後……」小副官極力回憶著,「然後太太只哭了幾聲就不哭了,跑出去找大夫進來。大夫給您打了針,說是沒大事,太太一聽,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忽然又哭起來了。」

「再然後呢?」

「再然後,太太要把您往小樓里搬,秘書長不讓,說是您在家裡反倒危險,不如換個地方躲躲。為了這個,太太還和秘書長吵了幾句。」

「再然後呢?」

「再然後,太太沒吵過秘書長,就和參謀長說話去了。太太和參謀長談得挺好,沒吵架。最後參謀長這不就把您帶走了嗎?太太留下來看家了。」

「這些天,太太就一直在家裡待著嗎?」

「對,一直在家裡。帥府那條衚衕被衛隊封鎖了,汽車一天到晚都停在門口預備著,太太天天派人過來問消息。」

雷督理點了點頭:「這是隨時預備著要逃?」

小副官舔了舔嘴唇,看了他一眼,沒敢出聲。雷督理對著他一抬下巴——除了脖子腦袋之外,他也調動不起其餘的肢體了:「有話就說。」

小副官這才低眉順眼地出了聲:「參謀長和太太是這麼商量的,要是局勢好呢,就什麼都不說了。要是不好呢,參謀長負責管您,太太負責管家,雙方行動一致,隨時可以一起出京往天津去。」

雷督理嘀咕了一句:「何至於逃?也是多餘。」

隨即他甩出一個犀利眼神,把小副官甩了出去。小副官剛走,林子楓進了來,一進門就覺得雷督理彷彿有點變化,兩隻深而暗的大眼睛裡,彷彿是有了一點光芒。

「你不得了啊。」林子楓未開口,他先說了話,聲音依舊是有氣無力的,但總算能夠說出完整的句子來,「我的太太都敢惹。」

林子楓一愣。

雷督理隨即一笑:「沒事,她是好心,你也是好心。我看人只看心,心好,打我一頓我也不記仇。」

林子楓感覺這話簡直沒法往下接,既然如此,索性不接,他直接說道:「大帥,是有這麼一件事——韓伯信是把張嘉田交出來了,張嘉田的眼睛鼻子胳膊腿兒也都在,但是他胳膊上中了一槍,這是個較重的傷害。」

雷督理一皺眉頭:「怎麼還中了一槍?」

「韓伯信派出來的刺客,本來以為是把您給活捉回去了,結果發現他不是您,那幫刺客一惱,就打算把他斃了出氣。第一槍沒打准,打胳膊上了,要打第二槍的時候,張嘉田說自己是個師長。他們認為師長算是大官,留著也許有用,所以就沒有繼續開槍。」

雷督理聽到這裡,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林子楓繼續說道:「負責接人的莫師長,把韓伯信的二兒子三兒子扣下了沒放,說是什麼時候張嘉田把傷養好了,什麼時候再放韓二韓三。大帥認為莫師長的做法如何?若是妥當的話,那就這麼幹了。」

雷督理聽了這話,不假思索地答道:「妥當,就這麼干。」

然後,他又說道:「我回家吧!」

林子楓轉身出門,招呼副官預備汽車,又回了來,想要獨自攙起雷督理。雷督理順著他的力道往起站,站到一半就又癱了下去:「疼疼疼疼疼……」

林子楓慌忙扶他坐回了椅子上:「大帥哪裡疼?」

雷督理像要哭了似的,看著他喘粗氣:「哪兒都疼,渾身疼。」

林子楓不敢碰他了,心裡覺得雷督理像一具漸漸有了人氣的傀儡,知覺和感情都在慢慢地恢複。照理來講,依著那夜他的那個跑法,他那身體早就該酸痛得要死了。

雷督理躺在一把藤製的長躺椅上,被四名副官連人帶椅子一起抬出了魏宅。

然後這四名副官,在林子楓的指揮下,費了天大的力氣,挨了無數的罵,總算把椅子上的雷督理弄進了汽車裡。汽車發動,不過片刻的工夫,便到達了他的大帥府。而就在他的汽車隊伍絡繹停下之時,另有一輛汽車迎面從反方向駛了過來。衛隊長尤寶明見來者竟敢衝撞雷督理,當即氣勢洶洶地走了上去——他剛走了幾步,那汽車自己停了,車門開處,先露出了莫桂臣師長的腦袋:「小尤,我把張師長帶回來了!」

尤寶明登時停了腳步:「巧了,大帥也是剛到。」

莫桂臣師長一步跳下汽車,然後從裡面又小心拽出了一個人。這人披著一件不知從何而來的黑呢子大衣,大衣沒系紐扣,露出裡面血跡斑斑的襯衫,襯衫的一條衣袖被剪去了,露出的手臂纏了層層繃帶,正是大難不死的張嘉田。

張嘉田的胳膊險些報廢,然而兩條腿沒毛病,還能支持著向前走。與此同時,雷督理也被副官們攙扶下了汽車,一抬頭看見了張嘉田,他當即喊道:「嘉——」

「田」字未能出口,因為緊閉著的雷府大門,忽然開了。

府內駐紮了上百名士兵,這時就有一隊人馬兵分左右,緩緩推開了那兩扇紅漆大門。從那幽暗的門洞里,走出了一個灰撲撲的身影。

那影子纖細單薄極了,灰布旗袍掛在她的身上,像旗子一樣隨著風飄。在一隊衛兵的簇擁下冉冉而行,她終於邁過高高的門檻,將自己暴露在了陽光之下。

雷督理看著她,愣了。

他知道自己這一回和葉春好打了場持久的冷戰,可再持久又能久到哪裡去?何至於讓她衰弱瘦削得幾乎變了一副模樣?陽光之下,她沉靜地站立著,烏黑短髮像女學生一樣掖到耳後,露出了蒼白乾燥的尖臉。臉尖了,眼睛黑沉沉地陷在眼窩裡,也變得大極了。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線,她的目光上下掃過雷督理,然後當著眾人的面,她開了口,聲音也是乾燥的:「大帥回來了。」

隨即,她發現了張嘉田的存在。

微微地一扭頭,她看著他,用同樣乾燥的聲音說話:「真好,二哥也平安回來了。」

張嘉田一直在盯著她看,不認識她似的,往死里盯她。終於她看向他了,他卻像是不忍注目一般,把臉扭了開,只從鼻子里向外「嗯」了一聲。

胳膊挨了一槍,子彈貼著骨頭穿透皮肉,穿出一個血淋淋的透明窟窿,這樣的劇痛,他都能忍,他都沒有掉淚。葉春好如今的模樣,卻刺得他雙目酸楚。門口那個可憐女人不是葉春好,一定不是,肯定不是。葉春好是什麼模樣,他還不清楚嗎?他還能忘了嗎?

葉春好是健康的,活潑的,苗條水靈的,未語先笑的。她有志氣,有主意,她從來不可憐!

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氣,他試探著把頭扭回去,卻見葉春好已經轉身邁步走回了門內,只留下一串冷淡的語句:「去拿張行軍床來,讓他們抬著大帥走。請張師長、莫師長進來休息,再打電話給貝爾納醫生和郎大夫,讓他們這幾天就留在府里候著,等大帥安好了再走。」

應答聲此起彼伏地響了,在這井井有條的空氣中,張嘉田扭過頭,又去看雷督理,偏巧雷督理也轉過了臉。兩人毫無預兆地對視了,張嘉田立刻低了頭,因為雷督理是一個神經質的人,這樣的人往往分外敏感,彷彿會讀心術。

而他心裡確實存著一些說不出口的話,比如:「她跟你結婚還不到半年啊!」

不到半年,一朵花含苞未放,便要凋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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