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山行 一

雷督理夫婦二人,好的時候是蜜裡調油,一旦不好了,各干各的,也真是冷若冰霜。旁人看在眼裡,只當是雷督理過了新鮮勁兒,懶怠再慣著新太太的小脾氣。對於雷督理這樣的人物來講,這乃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簡直不值一提,所以除了白雪峰之外,也再沒有一個伶俐人曉得過來安慰安慰雷督理。

雷督理總在書房裡住著,而書房並不是個合適的起居之所,白雪峰就勸解他道:「大帥,您還是回去住吧。我看太太也盼著您回去呢。」

雷督理立刻問道:「這話是她讓你跟我說的?」

白雪峰笑著搖了頭:「那倒不是,只是我看出來了而已……」

「滾出去!」

白雪峰不敢再說,領命而滾。滾了沒有三分鐘,卻又回了來:「大帥……」

雷督理一瞪眼睛:「誰讓你回來的?」

白雪峰答道:「不是我違抗大帥的命令,是外面來了位客,專為拜訪大帥而來,不知大帥見不見。」

「客?什麼客?」

白雪峰笑了:「說起來也不是外人,是林子楓的妹妹。昨天她過生日,您不是吩咐我給她送份禮嗎?我昨天把禮物送過去,結果人家今天道謝來了。」

雷督理本沒有興趣見任何人,但因為來者是林子楓的妹妹,看在林子楓的面子上,自己不好待他妹妹太冷淡。況且那個孩子細胳膊細腿有氣無力的,從家裡跑到這裡,大概也費了不少力氣。自己一面不露,也有些對不起她這份心意。

想到這裡,他吩咐白雪峰道:「你把她領過來吧!」

林勝男抱著一隻用包袱皮包裹了的大相框,戰戰兢兢地跟著白雪峰往書房樓里走。先前她只獨自到同學家裡做過客,若不是哥哥命令她來道謝,她是死也不敢往這督理府里進的。

她隨著白雪峰進了樓內的小客廳里,懷裡依然抱著那隻大相框。白雪峰因她是林子楓的妹妹,所以對她很是親切:「你帶的這是什麼?」

她垂頭喃喃答道:「是……回禮……」

白雪峰啞然失笑,而客廳的珠簾一動,正是雷督理走了進來。林勝男看了他一眼,認出他來,連忙對著他深深地一鞠躬:「大帥好。」

然後她直起腰,還抱著那隻大相框。

雷督理將她打量了一番,看她穿著一套墨綠洋裝,配著墨綠平跟漆皮鞋,顯得苗條白皙,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潔凈稚嫩。

「你好。」他難得招待這樣的小客人,態度倒是稱得上親切,「雪峰說,你要來向我道謝?」

林勝男一點頭:「是的,您昨天派人送了我許多好吃的好玩的,還有衣服料子……太多了,我很不敢當。所以,所以……」

她緊張得紅了臉,說話也說不成句子。雷督理看出她是小女孩怕生,便問道:「是你哥哥逼你來的吧?」然後他對白雪峰說道,「子楓自視甚高,狂得把誰都不往眼裡放,反倒逼著個小丫頭講起禮數了。」

林勝男聽了這話,連忙搖頭:「不是的不是的,哥哥沒逼我,是我自己要來的。」然後她把懷裡的大相框向前一送,「這是我繡的一點粗東西,送給大帥做回禮,還望大帥不要嫌棄。」

雷督理接過了那個大相框,除下了外面的包袱皮一看,發現這框子裡面嵌的是一幅湘繡,繡的是小小一幅花鳥。東西不大,但很精緻,乾乾淨淨的,瞧著也很悅目。雷督理將它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然後問道:「你自己繡的?」

林勝男看他像是很滿意於自己這一幅作品,心情立時輕鬆了好些:「是的,繡得不好。」

雷督理坐了下來,把相框子遞給了白雪峰:「找個地方把它掛上,這東西繡得不賴,可以見人。」他見林勝男還站在那裡,便一指旁邊的沙發,「請坐。你今天不上課?」

林勝男規規矩矩地坐下了,答道:「今天是禮拜天,沒有課。」

雷督理對著個孩子,自然要談些孩子話:「功課忙不忙?」

這話是林勝男答得上的,所以她抬了頭,態度從容了許多:「不算忙,就是禮拜一到禮拜三的課多,有一點兒忙。」

「你哥哥念書不錯,你的成績也很好吧?」

林勝男微微笑了:「不好的,馬馬虎虎。」

「學校里期末大考,你能排多少名?」

林勝男低下頭,小聲答道:「上回排了第三名。」

「正數還是倒數?」

她立刻抬了頭:「當然是正數呀!」

說完這句話,她自覺冒失,又紅了臉,雷督理卻是笑了起來:「我也在洋學堂里念過書,也考過第三名,可惜是倒數。」然後他向前欠了欠身,又道,「愛學習是好事,書念到肚子里,遲早都是有用的,只是要量力而為,不要太熬心血,若是為了念書累壞了身體,就得不償失了。」

林勝男點了點頭:「我哥哥也總這樣說我。我在家裡讀書,他看見了,就要趕我出去做運動、曬太陽,可我真出去了,他又擔心,怪我亂跑。」

雷督理說道:「我這裡有個後花園,你沒事可以到裡面玩玩。那個地方雖然不大,但是足夠你散步的。公園遊藝場那種地方,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確實是不適宜女孩子去。」

林勝男低低地答應了一聲。而白雪峰這時放好了那幅湘繡,送了咖啡糖果進來。她起初不好意思吃,後來見雷督理自己連吃帶喝的,這才端起咖啡杯,小小地抿了一口。抿過這一口之後,她站了起來,說道:「多謝大帥的款待,時候不早了,我還要回家寫作業,就不叨擾您了。」

雷督理聽了這話,便讓白雪峰去安排汽車送她回家。等她走了,他含著一塊硬糖坐在沙發上,倒是覺得心情好轉了許多——難得遇上這麼一個天真無邪的小丫頭,家裡、外頭的破事都讓他煩透了,他寧願聽她扭扭捏捏地說些孩子話。那話新鮮、可愛,足夠給他解悶的。

林子楓傍晚來了一趟,沒什麼要緊的事,純粹為了來而來,彷彿是要對雷督理做出某種監督。雷督理不在,於是他站在樓梯拐角處,對著牆上那幅湘繡看了又看,看過之後,也回家了。

到家之後,他先去看過了母親,然後進了妹妹的屋子。林勝男正在讀書,見他進來了,開口便道:「哥,你給我買一種外國糖好不好?糖紙是黑色的,上面印著黃字。」

林子楓被她說得一愣:「嗯?怎麼想起要糖吃了?」

「我今天到雷大帥家裡去,他家裡就有這種糖。這糖肯定好吃,雷大帥連著吃了好幾塊呢,我看著都饞了。」

林子楓忍不住笑了:「那你怎麼不吃?」

「我不好意思嘛。」

林子楓在她跟前坐下了:「好好好,黑糖紙印黃字,我記住了。今天大帥對你怎麼樣?」

「很好。」

「你們聊了什麼沒有?」

「他問我學校里的事,誇我學習好來著。他還說他念書的時候,考了倒數第三名。」

「哦——」

長長地「哦」過一聲之後,林子楓又問:「將來你再見了他,總不會再怕了吧?」

林勝男笑著搖了頭:「不怕了。」緊接著,她又想起一句話來,「雷大帥還說,讓我沒事到他家的後花園裡散步去。」

「那你就去。」

「不。我又不是他家的親戚,哪能無緣無故地跑到人家裡去散步呢?」

「你可以去。雷府人少,你去了,也礙不著誰的眼。」

林勝男把目光移到了書本上:「那我也不去。」

「真的可以去。」

「不,我怕人家笑我厚臉皮,一讓就去。」

「我帶你去呢?」

「那……」林勝男翻了一頁書,「再說吧!」

林子楓把話談到這裡,便轉身出門,坐了汽車上街去買糖。人是在汽車裡穩穩噹噹地坐著,靈魂卻是險伶伶地走在刀刃上,也不知道這一步應不應該走,走得值不值。

天黑之後,他空手回了來,沒有找到那黑紙黃字的外國糖。

第二天,他上午在秘書處混了一個小時,下午又來了雷府。進入書房之後,他先找到了白雪峰,白雪峰告訴他:「昨夜還是沒回去。」

林子楓笑了一聲:「不會又要鬧離婚了吧?」

白雪峰也是又驚又笑:「那可真成笑話了。」

林子楓離開白雪峰,到樓下的小客廳里去,一掀帘子就見雷督理躺在長沙發上,正在睡覺。躡手躡腳地走進去,他在沙發旁停下了,彎腰去看糖盤子里剩下的幾枚糖果——果然都是黑紙黃字的包裝。

他伸手拿了一枚——剛拿起來,雷督理就睜了眼睛:「幹什麼?」

他答道:「大帥醒了?我是來——來拿一塊糖。」

「拿糖幹什麼?」

「舍妹昨天回家去,說是這裡有一種糖很好吃,要我去買。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糖,所以過來看看。」

雷督理重新閉了眼睛:「要吃糖就去找雪峰要,何至於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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