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齊聚一堂 四

白雪峰一走,雷一鳴立刻就覺得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他的左小腿已經去了夾板,然而依舊不敢完全用力,又不愛坐輪椅,全靠著右腿和手杖活動。先前胳膊腿兒都完好的時候,他成天躺著,似乎可以從早躺到晚,然而如今到了該躺的時候,他反倒躺不住了。有心打長途電話給北京家裡,叫幾個僕人過來,可他習慣了白雪峰的伺候,家裡那些僕人也都不很合他的心意,所以思來想去的,他嫌麻煩,就沒有打這個電話。

僕人沒有找來,他先把廚子開銷掉了,因為這廚子屢教不改,總要把荷包蛋攤成又油又韌的膠皮餅子,廚藝簡直還不如陳媽。陳媽倒也願意到廚房裡幫幫忙,可妞兒近來變得纏人了,她須得從早到晚,寸步不離地哄著妞兒。

在這個關頭,雷公館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該客人蓬頭垢面,骨瘦如柴,年紀輕輕的,卻像個大煙鬼,張開嘴不說話,先打哈欠,露出口中上下兩排長牙,全都結著黑黃的煙垢。

此人雖然有這麼這麼一副不堪入目的尊容,論起身份來,竟然會是陳媽的男人。而陳媽也正是因為攤上了這麼個煙鬼漢子,才不得不把自己的兒子交給婆婆,出來給別人的閨女做奶媽。

這人這一趟來,是要帶陳媽回家去。雷一鳴聽了,大吃一驚,也不多說,直接告訴那人道:「你讓她留下來,把我家的妞兒帶到兩歲,我把她的月錢翻倍,年節另外有賞。」

那大煙鬼聽了這話,毫不動心,一味的還是要讓陳媽跟他走,否則就要休了陳媽。陳媽雖然思念自己的兒子,可也捨不得這裡的妞兒,又留戀著這裡清靜富貴的好生活,便心中焦慮,涕淚漣漣。雷一鳴見狀,氣得說道:「你還真走不成?他休了你正好,你要那麼個男人有什麼用?」

陳媽含著兩汪眼淚,一味的只是搖頭——那個男人當然是毫無任何用處,她如今在雷宅所得的月錢,都要按月交到婆婆那裡,而其中的一部分,便要換成煙土供丈夫過癮。可她一想到自己要被休了,便覺得天塌地陷,再沒了活路。

所以她對著丈夫求了一場,見丈夫是鐵了心的要帶自己回去,只好擦了眼淚,上樓看了妞兒一眼。見妞兒正在睡覺,便又下了樓來,哽咽著對雷一鳴說道:「大爺,您是好人,全怪我沒心肝,就這麼著把大小姐扔給了您。這家裡就您一個爺們兒,您帶著大小姐可怎麼過啊?要不然,您再去找找太太吧。」

雷一鳴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半晌說不出話。而陳媽挎著個大包袱,竟就真和煙鬼丈夫一同走了。

雷公館裡,忽然間,就只剩下了雷一鳴和妞兒兩個人。

他坐在樓下客廳里,還是有點回不過神,直到樓上響起了妞兒的哭聲。妞兒的哭聲是錐子,能夠直扎進他的心裡去,於是他慌忙站了起來,抬腿就要往樓上跑。可是只向外邁了一步,左小腿的劇痛就讓他停了下來。環顧四周找到手杖,他東倒西歪的又往樓上去,上樓上到一半,他聽妞兒忽然號得撕心裂肺,便索性握著手杖俯下身去,手腳著地爬上了樓。爬著似乎比走著更快一點,所以、他上樓之後繼續爬,一鼓作氣爬進了妞兒的卧室。妞兒坐在一張嬰兒床里,本是在張大嘴巴號啕,忽然看他來了,便把哭相一收,掛著滿臉眼淚又笑了起來,還對著他一揚頭,「噢——」打了個招呼。

雷一鳴一歪身,坐在了地上,也一晃腦袋:「噢。」

妞兒扶著床欄杆站了起來,對著他又大叫了一聲:「嗷!」

他也「嗷」了一聲,隨即挪了過去,從床欄杆的下方向上伸出手去,摸了摸妞兒的尿布。摸過之後,他抓住床欄杆,借力站了起來。

他給妞兒換了尿布,笨手笨腳,但還是換好了。忽然間,他感覺這裡只剩了他和妞兒兩個人,其實也不錯。養孩子當然不是爺們兒該乾的活兒,可這不是普通的孩子,這是妞兒。他二十幾歲新婚的時候,還給瑪麗馮洗過腳呢。能給瑪麗馮洗腳,自然也就能給妞兒擦屁股換尿布,難不成在他這裡,妞兒還不如瑪麗馮嗎?

他也不是吃不得苦的人。照顧一個妞兒,總不會比打仗更難,雷公館裡縱是少了僕人和廚子,也總比戰場舒服得多。

「爸爸帶著你過日子。」他單手把妞兒抱出了嬰兒床,放在了地上,和自己相對而坐:「爸爸啊——什麼都會。」

妞兒坐得腰板筆直,仰著圓腦袋盯著他的嘴,他說話,她的小紅嘴唇——帶著點口水——也跟著動。等他說完了,她扭了頭左顧右盼,想找陳媽。房內沒有陳媽的影子,她喊了一聲,還是不見陳媽來,便隨手拍出了一巴掌,正拍上了她爸爸的左小腿。

雷一鳴疼得大吼一聲,震得妞兒一哆嗦,隨即就咧著嘴哭起來了。

雷一鳴在家裡摸爬滾打,和妞兒混了三天。

三天過後,他和妞兒都變了模樣,統一的特點是臟。他儘管父愛如山,但也頗有走投無路之感。無可奈何之下,他抱著妞兒在客廳地毯上坐了下來,搬下了桌上的電話機,要往北京打長途電話,想叫幾個男僕女僕過來。歪著脖子夾了話筒,他用眼睛盯著妞兒,正等著電話那一邊的接線生說話,然而就在這時,一隻手輕輕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嚇得一顫,慌忙回過了頭去,就見自己身後不知何時站了個唇紅齒白的洋裝少年。這少年穿著馬褲、襯衫,頭上歪戴著一頂白色涼帽,鵝蛋臉白裡透紅。迎著他的目光,少年一咧嘴,做了個鬼臉:「這小丫頭長得不錯嘛!」

雷一鳴當即摟著妞兒向後挪了挪,因為來者他認識,是滿山紅。

滿山紅看了他的反應,笑出了一口小白牙:「別怕,我沒死,不是鬼。」

雷一鳴知道她沒死,不是鬼——她要真是鬼倒好了,正因為她不是鬼,有手有腳有力氣,所以他才格外的恐懼。

滿山紅又問:「你的腿怎麼樣了?」

他當即把左腿也往回收了收。

滿山紅伸手摸了摸妞兒的臉蛋,又摸了摸他的腦袋:「早就想來見你了,可我是個土包子,一進城就樂得忘了東西南北,光顧著玩了。等我玩夠了,想去找你了,又聽說你來了天津。你別說,天津比北平更好玩,我就喜歡這種熱熱鬧鬧的地方。」

「你來找我幹什麼?報仇?」

滿山紅搖了搖頭,把帽子搖得更歪了:「報仇?怎麼會!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要是把你宰了,我不白找了嗎?」

雷一鳴聽了她這一番振振有詞的回答,沒聽明白,皺著眉毛看她。而滿山紅興高采烈的又道:「我有汽車了,咱們兜風去呀?」她一指妞兒:「把這個小娃兒也帶上!」

「什麼?」

滿山紅手扶膝蓋彎下腰,繼續說話:「今晚你就搬到我那兒去住吧!」

雷一鳴驚愕地看著她:「你到底要幹什麼?」

「你不是喜歡我嗎?我也挺喜歡你的。咱倆這回找個地方,喜歡個夠。」

雷一鳴只覺不可思議,盯著滿山紅看了片刻,他開口說道:「我不喜歡你。」

滿山紅一歪身也坐下來了,一團和氣地問他:「那你幹嗎和我睡覺啊?」

雷一鳴沉默下來,不敢說實話,怕滿山紅一時急了眼,會宰了自己或者妞兒。垂眼思索了片刻,他答道:「因為我是個男人,你是個女人,當時又是同床共枕,自然難免。」

滿山紅恍然大悟似的點了點頭,然後往他身邊湊了湊:「既然我是個女人,你是個男人,那我嫁給你吧!」

說完這話,她頭上的帽子徹底滑到了肩膀上。妞兒伸手抓過帽子,送到嘴裡啃了起來。而雷一鳴向後又退了退:「別胡鬧,我這個年紀,給你當爹都夠了。」

滿山紅再次恍然大悟,而且這回還加了個靈機一動:「那,我給你當干閨女?」

雷一鳴靠在了沙發腿上,退無可退,索性用手臂護住了懷裡的妞兒,正色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滿山紅一噘嘴:「其實就是來找你玩的。」

然後她問雷一鳴:「你幹嗎一直瞪著我?我又沒砸折你的腿。」

雷一鳴依然皺著眉毛:「你如今在幹什麼?跟著張嘉田?」

滿山紅抿嘴一笑,笑得狡猾:「你管呢?」

雷一鳴不問了,繼續盯著她看。而未等他從她身上看出個眉目來,門外又進來了一個人——林子楓!

滿山紅似乎是認識林子楓,一見他就站了起來,而林子楓見了她,倒是挺平靜:「你好。」

滿山紅一聳肩膀:「你也好。」

林子楓又問:「張軍長也到天津了嗎?」

滿山紅立刻答道:「早到了。」

「那請你幫我向他帶句話,就說我過幾天去他府上拜訪他。」

滿山紅像個淘氣孩子被大人逮住了似的,不大自在地「嗯」了一聲,然後不向任何人道別,低著頭邁步就走,一鼓作氣走了個無影無蹤。

她一走,林子楓低頭看著地上的雷一鳴和妞兒。妞兒還在「研究」滿山紅留下的白帽子,抬頭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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