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齊聚一堂 一

雷一鳴原本沒把學生遊行當一回事。十年前也曾有學生們結成大隊堵他的大門,他叫來一隊巡警,舉槍向天啪啪放了幾排,登時就把學生們嚇退了。學生縱是不退,他也不怕,讓士兵換上便裝充當打手,衝出去亂打一陣,打也能把他們打散了。

這一回,他不肯、也不敢再鬧出大動靜來,所以決定關了大門做縮頭烏龜。外面愛怎麼鬧就怎麼鬧,橫豎他一不露面,二不出聲,料想等到學生鬧得餓了,自然也就各回各校了。

他沒想到此一時彼一時,此時學生們受了這北伐成功的鼓舞,既不怕頭上盆子大的驕陽,少吃一兩頓飯,也撐得住。雷府的大門既是緊閉,那麼他們順著圍牆找小門,開始砸門。雷府人丁稀少,原來雷一鳴做巡閱使,府中軍官士兵出出入入,倒還顯得熱鬧,如今他關門過日子,府中立刻變成了個空曠地世界。白雪峰這位副長官如今沒了穿軍裝的部下,只得帶著幾名男僕東奔西跑。通往汽車房的一扇院門已經被學生衝擊得搖搖欲墜,白雪峰慌忙用幾根木杆子將大門支住,給他幫忙的男僕頭髮花白,是個五六十歲的老僕人,這時就嚇得哆哆嗦嗦:「都是念書的人,怎麼脾氣這麼暴?這要真是衝進來了,還不得打人?」

白雪峰怒道:「要不是怕他們衝進來打人,我還忙活什麼呢?那年平正大學鬧學潮,校長不是都被他們打死了嗎?」

說完這話,他臉色一變:「花園裡的角門,鎖了嗎?」

老僕人也傻了眼:「沒有。」

白雪峰大幅度地揮舞手臂:「快去快去,把沒鎖的大門都鎖上!」

說完這話,他邁開大步一路狂奔,跑到了雷一鳴面前:「大帥,不得了了,這回學生們鬧得凶,要往咱們府里沖,都開始撞門了!」

雷一鳴當即答道:「給區里打電話,讓他們派巡警過來!」

白雪峰立刻出去打了電話,片刻之後他回來了:「大帥,電話打過去了,他們這就派人來。那個……」他遲疑了一下又說:「用不用再找些打手過來,他們為錢辦事,比巡警更可靠些。」

雷一鳴看著他:「你能馬上找來嗎?」

白雪峰一點頭:「能。」

「那去找。」

「找五十個?」

雷一鳴急了,一拍輪椅扶手:「你自己看著辦!那幫混賬王八蛋要是衝進來了,我跟你一個都逃不了!」

白雪峰趕緊又跑去了外間電話機旁,抓起話筒往外打電話。一隻耳朵聽著電話里的聲音,另一隻耳朵聽著院牆外的聲音——外頭的聲音已經壓過了聽筒里的聲音,一浪接一浪,指名道姓的要打倒賣國賊雷一鳴。

一邊分心留意著兩邊的聲音,他一邊在心裡罵林子楓。因為確實不知道林子楓到底是存了什麼心——若說為了榮華富貴,那他把雷一鳴賣給張嘉田,也就可以了,何至於到了如今,還要痛打落水狗,把他往絕路上逼?若說是為了私仇,那更是奇怪,雷一鳴這些年是怎麼對待林子楓的,他全都看在了眼裡,雷一鳴再不是東西,也不至於和林子楓結下這麼大的仇吧!

心亂如麻地打完了電話,他回到了雷一鳴面前:「大帥,人找好了,找了五十個,每人一天一塊錢。」

雷一鳴問道:「他們自己有傢伙嗎?咱們家裡還有些槍吧?」

白雪峰連忙擺手:「別,大帥,這不是在戰場上,您不能動槍啊。他們都能自己帶傢伙,沒帶的話從廚房拿些個擀麵杖給他們就是了,反正也未必是真打,能讓他們把學生嚇唬走就成。」

雷一鳴不說話了,垂頭坐著。白雪峰瞄了他幾眼,看他瘦骨伶仃地坐在輪椅上,很有幾分可憐相,便又試著說道:「大帥,您……」

他搖了搖頭:「別叫我大帥了,我那大帥已經當到頭了。」

白雪峰低頭想了想,然後抬頭微笑喚道:「那,大爺?」

雷一鳴又是一笑,笑過之後一點頭:「嗯。」

白雪峰輕輕地走出去,倒了一杯茶送到了雷一鳴手邊:「大爺,您再忍忍,外頭那幫學生鬧到了飯點兒,沒吃沒喝的,自然就走了。」

雷一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林子楓是不是瘋了?」

「要不,您把林子楓找過來,問問他,他到底想怎麼著?您到底是哪兒對不住他了,讓他恨您恨成這樣?要不然,您不知道他下一步打算怎麼走,想防備都防備不住。」

雷一鳴答道:「抱委屈的話,張嘉田有資格說,他沒資格。我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

然後他放下茶杯,手哆嗦著,茶水在杯中潑潑洒洒:「他跟了我十年,現在這樣對我。」

白雪峰嘆息了一聲:「大爺,您現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

雷一鳴扭頭看著窗外,只說:「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恨我,這個我想不通。」

這時,僕人走到門口,輕聲叫走了白雪峰。原來白雪峰雇來的打手身手不凡,已經翻牆進來了。進來之後抽出懷中藏著的短棒,他們按照白雪峰的指示,將各處院門開了一道縫,側身擠了出去,開始和學生們對峙。

如此到了晚飯時分,出乎白雪峰的意料,學生竟然沒有散,反倒是賣燒餅、包子、熱餛飩的小攤販聞風而來。大熱天的,學生們只要有錢,滿可以一直在此地駐紮到入秋。到了夜裡,他們點起了火把,又唱歌又演說,時不時地還要呼一陣口號,一個個精神百倍。打手們都熬不住了,守門的巡警也換了兩撥。而在另一方面,府內的廚子沒法子出去買菜,天氣熱,廚房裡也沒什麼存貨,大師傅找了白雪峰,告訴他道:「明早可就沒新鮮菜了。」

白雪峰一瞪眼睛:「大爺什麼時候早上要吃新鮮菜了?有火腿雞蛋不就成了嗎?」

「早上不吃,中午也得吃呀!」

「到了中午再說!」

然後他又瞪了一眼,把大師傅瞪出了視野之外。瞪走了大師傅之後,他抬手抹了一把熱汗,就覺得自己心力交瘁,真的快要支撐不住——他哪裡是個當大管家的人才呢?他竭盡全力,也就只能管好雷一鳴的衣食住行。

「總這麼著可不行。」他在心裡暗想,「雖說一月五百大洋真不少,可讓我改行給他當管家,那可是要了我的命。」

第二天,學生們沒有走,打手們全晒黑了一層。

雷一鳴不便打學生,怕打出亂子來,可總這麼坐在家裡聽學生們臭罵,他也無法忍受。大學生們的期末考似乎在這幾天就要陸續結束了,援兵越來越多,又幾次三番地試圖沖入府中,真衝進來了,那麼把他打成半死都是輕的。

他不能坐以待斃,而且自從學生們來了之後,妞兒就夜哭不止,據陳媽講,這一定是白天受了驚嚇的緣故。把白雪峰叫到了面前,他說道:「我打算到天津住幾天,把這裡扔給那幫混賬學生,讓他們自己鬧去吧!」

白雪峰看著他:「啊……是。」

「去收拾行李吧!」

白雪峰沒有動,猶猶豫豫地說道:「大爺,那個……您到了天津,住哪兒呢?」

雷一鳴一愣:「天津的房子也沒了?」

白雪峰放低了聲音:「沒了。」

「別的房子呢?難道我在天津就只有那麼一個住處?」

「天津的房產,全給了洪霄九了。」

雷一鳴看著白雪峰,看了片刻,然後說道:「那就再買,也不必大,夠家裡這幾個人住就行了。」

白雪峰答了一聲「是」,又問:「可是大爺,這筆錢……從哪裡來呢?」

雷一鳴答道:「我還有點錢存在銀行里,明天我親自去取。」

翌日上午,雷一鳴坐上汽車,想要硬衝出去,然而汽車剛出大門,就被學生用石塊砸破了擋風玻璃。白雪峰坐在副駕駛座上,落了滿頭滿身的玻璃碴子。學生們吶喊起來,要把汽車推翻,車夫使出了渾身的本領,才把汽車倒回了大門裡。白雪峰的手和臉都被玻璃碴子劃破了,下了汽車再一看,汽車的車頂和引擎蓋也都被木棒、石頭砸出了大坑。

雷一鳴推開車門,不等白雪峰攙扶,他自己拄著手杖,一點一點的從汽車裡挪了出來。有那麼一瞬間,他忽然想到:「春好正在幹什麼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此時想起葉春好。她一個女人,縱是此時在家,縱是和他同心同德,也不可能成為他的救星。

白雪峰顯然是徹底傻了眼,對著雷一鳴張了張嘴,他想要說話,可一名男僕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有電話……找大爺……」

自從雷一鳴戰敗下台之後,沒有接到過任何慰問的電話,這時聽了僕人的報告,他反倒是嚇了一跳:「誰打來的?」

僕人喘得厲害:「是、是林秘書長!」

雷府里有內線電話,雷一鳴就近走到了書房裡,抄起話筒「喂」了一聲。

然後,他聽到了林子楓的聲音:「大帥,好久不見,您還好嗎?」

雷一鳴驟然怒吼起來:「我好你媽的x!」

林子楓的聲音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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