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經跟我說過,每個人身體里,都既有天使,又藏著魔鬼?」莎拉誘導式地問道,「而你的任務,是除去人們心中的魔鬼?」
星期六的早晨。收音機應當響起,我應當坐在床上,喝著你半小時前端來的咖啡。剛才你沒有叫醒我,所以咖啡現在只是微微有些溫熱,不過,我還是很高興。我應當聞見了樓下飄來的熏肉和烤腸的香味兒,因為你正在廚房為自己和亞當準備著魔鬼早餐。我希望你沒有忘記打開廚房的窗戶,這樣,我們那個神經質的過於敏感的溫度報警器就不會突然響起,把鄰居們吵醒,也不會讓亞當的天竺鼠嚇得從籠子里滾出來。珍妮還在熟睡中,她沒聽見手機里「嘀」的一聲來了簡訊,從八點起它就開始響了——顯然是發錯了號碼,因為此時,她的朋友中也不會有人起床的。可是,很快,她會來到我身邊,睡眼惺忪地坐在床頭,抱怨你沒給她送早茶。
「沏茶需要的時間比咖啡長,珍。」
「用茶葉包泡杯茶不就行了嘛。」
「那也得等茶泡開,把它放到檯子上,然後加入牛奶。你爸爸早上只做一個動作就能搞定的飲料。」
她靠在枕頭上,挨著我,告訴我今天早上要跟誰見面。而我的星期六,將要用來跟朋友一起為晚上的活動做準備。這一切,彷彿都發生在眨眼工夫之前。怎樣才能讓我每天早晨起來,都發現自己這個三十九歲的老女人,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呢?就在泰娜剛才的描述之前,我偶爾也會想像自己出現在某個小報的新聞里,我寧可標題是:擁有兩個孩子的三十九歲媽媽大膽搶劫銀行,也不願它是一個哀婉悲慟的故事。
珍妮親了我一下,然後去「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桑胡醫生告訴你,珍妮變得越來越虛弱了,跟他們預測的一樣,情況正在慢慢惡化。
「她還能接受移植嗎?」你問道。
「可以,目前的情況還可以。不過,我們不知道這種狀態能保持多久。」
珍妮等在重症監護室外面,她沒問有沒有找到心臟。跟我一樣,她現在能在十步以外讀出人們臉上的表情,能理解沉默代表的意義。過去,我認為,唯一有重要意義的沉默,是出現在「我愛你」三個字後面的沉默。
「莎拉姑姑要去找貝琳達,就是那個護士。」珍妮對我說。
「好的。」
「而且,她還收到了什麼人的簡訊,說是半小時後在咖啡廳見面。她看起來非常高興。你覺得他會不會就是那個男人呢?」
上一次,我還在嫉妒珍妮跟莎拉的親密,可現在,我的心理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平時,我跟珍妮從來不討論這類事情。我之所以要說「這類事情」,因為這些語詞本身就是一個雷區。例如,說「性感」,就意味著落伍,表明我根本不懂,可要說「熱辣」,對我這個年紀的人又有些尷尬(一個擁有兩個孩子的三十九歲的老女人)。所以,事實上,它根本就不是我們會去觸及的領域,是禁區,每一代人都用自己的語言,把它隔絕起來。可不知為什麼,莎拉卻被允許進入珍妮的禁地。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我把性視為進入成年的一種必經儀式。如果真有這麼一種儀式,我倒覺得,是對性的拒絕。你會嘲笑我的虛偽。主張用充滿活力的「做愛」這個詞,來代替表明貪慾的「性行為」這個詞的,就是我。不過,我不得不停止繼續鑽語言的牛角尖,因為我們已經趕上了大步邁向走廊的莎拉。
穿著整潔制服的貝琳達,正在跟莎拉一起瀏覽梅茜的病歷記錄。
「去年冬天,她的手腕骨折過,」貝琳達說,「她說是在結了冰的門檻上摔的。」
「負責治療的醫生和護士沒有懷疑嗎?」
「沒有。結冰的季節,急診室到處都是摔斷胳膊和腿的病人。然後,在今年三月初,是這個。」
我跟莎拉一起看著梅茜的病歷。她無意中向醫院承認自己斷了兩根肋骨,頭也摔破了。她說,她從樓梯上摔了下來。兩星期以後,就在她出院的時候,她怎麼也拿不出自己的門診挂號單來。那時候,我給她打過電話,可是只收到她的語音郵件。後來,她說,是唐納德讓她休假去按摩療養了一段時間。後來,當我再問起療養的情況,她顯得有些尷尬,而我也感覺到不太對勁。我早就應該想到事情可能另有蹊蹺。
梅茜的病歷記錄上再無其他內容。她從沒給醫生看過自己臉頰上的瘀青。火災那天胳膊上的傷痕,也被藏在了「奮」牌襯衣的長袖子下面。
貝琳達又拿出羅伊娜的病歷記錄,不過,很顯然她已經看過了,臉上又出現了慣有的微笑,這讓人很不舒服。
「去年,她的腿有過一次嚴重的燒傷。她說,她不小心把熨斗掉到了腿上,而燒傷的痕迹也的確是熨斗的形狀。」
我想起那晚,唐納德點燃一根香煙,亞當害怕地閃到一邊。
羅伊娜是因為腿上的傷疤,所以才在運動會上穿長褲嗎?我以前還以為,她不過是穿衣服比珍妮保守罷了。
「還有別的嗎?」莎拉問道。
「沒有了。除非她們還去過別的醫院,這也不是沒有可能。醫院之間的信息互通並不是很有效。」
「如果唐納德·懷特再來探視,我希望你能告訴我,」莎拉說,「我不希望他自己溜進來。」
貝琳達點點頭,眼神跟莎拉正好交匯。
「除非母女倆中有一個人報警,否則我什麼也做不了。」莎拉沮喪地說道。
「你會鼓勵她們報警嗎?」
「等她倆都有選擇的機會時再說吧。先讓羅伊娜把傷養好出院再說吧。考慮到她們的處境如此危險,我不想要求她們做任何事情。如果一開始就急著做決定,她們會很容易反悔的。」
莎拉來到醫院咖啡廳,跟莫辛見面。他焦糖色的面孔上多了幾分疲憊,眼睛下方有了眼袋。
「是他嗎?」珍妮問道。
「不,他的情人可要年輕和帥氣得多。」我說道。
當我說出讓自己頗為尷尬的「情人」這個詞時,她眼睛都沒眨一下,反而笑了起來。
「真好。」
莎拉和莫辛都低著頭,兩人靠得很近,宛若相識已久的密友。我們來到他們跟前。
「看起來,媽媽和女兒都受到了家庭暴力的摧殘。」莎拉說道。
「我們在他身上什麼也沒搜到,」莫辛說,「只有一張超速行駛的罰單,還是去年的,僅此而已。」
「根據校長的口供,運動會那天本來是由羅伊娜去醫務室當護士的,」莎拉說道,「他們只是臨時改變了主意,把她跟星期四當護士的珍妮調換了一下。」
「你懷疑他企圖傷害他自己的女兒?」莫辛問道,顯然跟珍妮開始的思路一致。
「這是有可能的,」莎拉答道,「也許他認為羅伊娜那天還是護士。也許沒人跟他說調班的事。你能去找找梅茜和羅伊娜在其他醫院的病歷記錄嗎?看看我們有沒有遺漏什麼。」
他點點頭。
「西德里小學股東的事情怎麼樣了?」她問道。
「有兩個是小股東,是兩個投資了一系列類似項目的風險投資家,都是合法商人。另外一個投資人,是最大的股東,是白廳街公園路信託公司。」
「你知道這家公司歸誰所有嗎?」
他搖搖頭。「有一宗可能是嚴重的家庭暴力案件,」他認真地說道,「還有一宗是惡意郵件的案子,另一宗是縱火案。這三者完全沒有關係。」
「有聯繫,我確定這三者有聯繫。」
「走進任何一家機構——包括學校——你都有可能找到一宗家庭暴力的案例。而另一宗那種恐嚇欺侮的案例,雖然到不了珍妮那種恐嚇信的程度,但你在教室,在老師辦公室,或者在網路上,也都能碰到。」
「可是珍妮遭到了襲擊?」
莫辛微微轉過頭去。
「你還是不相信?」莎拉問道。
莫辛沉默不語,莎拉上下打量著他。
「那你是怎麼想的?」
「我想,你需要讓自己的思想休息一下。」
「好吧,你做得已經比任何人都多了。謝謝你。」
他們都不習慣這種尷尬。
他拉過她的手,輕輕捏了一下。
「可憐的蒂姆為你難過。」
「這樣不……」莎拉遲疑了一下,「不太合適。我得回邁克那裡了。」
他們剛要走,清潔工就走了過來,開始用某種刺鼻的消毒劑擦桌子。
你會對一張桌子患上相思病嗎?因為我特別懷念家中廚房裡的那張舊木桌,一頭擺著亞當的騎士人偶,另一頭堆著昨天的報紙,桌旁的椅子上搭著某人的夾克或者套衫。我知道,我曾經為上面的「一團糟」而惱火不已,並要求大家「離開前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乾淨」,而此刻,對那種亂鬨哄的生活,我卻充滿了渴望。我不要現在這個由傷害導致的,表面善良光滑但過於齊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