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寒意 三

葉春好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穿著貼身衫褲站在燈下,褲腿挽到了膝蓋上,小腿和腳丫都凍得白里透紫。半截手臂露在外面,手腕子上印著通紅的手指痕迹,是被雷督理方才沒輕沒重攥出來的。一顆心在腔子里撲通撲通大跳了許久,始終不能平靜,讓她氣也喘不勻,頭腦都發昏。她活了二十年,還沒有受過這樣大的驚嚇。抬眼瞪著雷督理,她見雷督理今晚也與平日不同——今晚是特別地冷,他反而穿得特別地單薄,好像是臨時從舞場里跑出來的,倒是顯得很有精神。大概是從小活到大,他今夜也是第一次挨大嘴巴,所以站在她面前,他那臉上神情不定,彷彿隨時預備著大發雷霆。

兩人對峙了好一陣子,末了雷督理一翹嘴角,忽然笑了一下:「嚇著了?對不起,是我的錯。我本是想和你鬧著玩。」

葉春好相信他沒想——也沒有必要——對自己行非禮之事,但還是又過了好幾分鐘,她才再次說出話來。她指著大床問道:「你是穿著鞋子上去的?」

雷督理一點頭。

葉春好不能罵他,更不能打他,可心裡實在是氣得很。一腳把腳盆踢到床底下去,她光著腳走到床邊,連撕帶扯地把床單拽了下來:「全都讓你踩髒了!」

她對著床單和棉被發火,把它們扯下來亂疊一疊,全扔到了外間的椅子上。扔了舊的,再鋪新的,她累得氣喘吁吁,腳和腿都冷得像冰,頭上卻是熱得冒了汗。雷督理站在一旁看著她,說了一句「把鞋穿上」,她充耳不聞,也不理他。最後把大床重新鋪齊整了,她停了動作告訴雷督理:「大帥請走吧!我要休息了!」

雷督理坐在桌旁,扭頭看著桌面答道:「汽車都走了,我怎麼回去?」

「你是怎麼來的,你就怎麼回去!你總沒有留下來不走的道理!」

雷督理聚精會神地研究著桌面紋路,似乎入了迷。

葉春好累得站不住了,一轉身坐到了床邊:「你是怎麼來的?我沒有見你進門呀!」

雷督理這才又恢複了聽覺,抬頭答道:「我買通了你的鄰居,從隔壁翻牆過來的。」

葉春好聽了這話,又是一陣氣惱——這是有身份的人該做的行為嗎?怪不得白雪峰無緣無故地送來一瓶酒呢,合著是受了他的命令,要對自己行調虎離山之計呀!

雷督理順勢環顧了房內情形,然後起身走到臉盆架前摘下一條白毛巾,遞向了葉春好:「擦擦你的腳,上床躺著吧。」

拿著毛巾等了片刻,他見葉春好不理睬自己,索性彎腰抬起她一條腿,親手去擦她的赤腳。葉春好立刻把腳往上縮:「那是我擦臉的毛巾!你——你真是的!」

她把兩條腿全伸進了棉被裡,不許他再觸碰自己。而雷督理把毛巾往洗臉盆里一扔,對著葉春好嘆了一口氣:「我這玩笑,開得真是糟糕。」

葉春好抱著膝蓋垂著頭——她先前發現雷督理的身後藏著個花花公子的影子,現在一看,原來花花公子背後,還藏著一名大號的頑童。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多莊重。」她低聲說,「現在簡直是變了一個人。」

雷督理走過來,在床邊也坐下了:「我那時候當你是個外人,當然和你生分一點。」

「那你現在也依然當我是個外人吧。」

雷督理搖頭一笑:「這我辦不到。」然後他哆嗦了一下,「你這屋子裡有暖氣沒有?」

「有,但還沒到燒暖氣的時候呢。」

雷督理扭頭對她說道:「好冷。」

葉春好不看他,把臉扭開:「你既然怕冷,為什麼今晚還要穿得這樣少?」

雷督理笑了笑,不回答,抱著胳膊又打了個冷戰。葉春好看他冷得難受,就想催他回家去,哪知話未出口,他先站了起來——站起來,脫了西裝上衣往床尾一扔,又把領帶扯下來,隨手掛上了床頭欄杆。坐下去雙腳一蹭脫了皮鞋,他往床上一躺,又扯過棉被往自己身上一蓋,蓋得嚴絲合縫,只露出一個腦袋,態度是相當地大方,相當地自然。

葉春好再一次目瞪口呆:「你幹嗎?」

雷督理反問道:「難道你忍心讓我就這麼凍著?」

「我忍心!」

「你忍心,我還不忍心。」他對著葉春好說道,「方才那個玩笑開得不好,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你也不要生氣了。你躺下,我們說說話。」

一邊說話,他一邊伸手去拉葉春好的胳膊。葉春好狠狠一甩手,硬把他的手甩了開。他愣了愣,隨即起身抓住她的肩膀,一把將她摁倒在了床上。葉春好也不同他撕扯反抗,只惡狠狠地瞪他,哪知他更委屈、更有理:「全天下的女人里,數你對我最壞!」

「你胡說!」

「那你怎麼不聽我的話?」

「你這話我沒法子聽!大半夜地跑到我房裡來嚇唬人,我惱了,你還不走,還要睡我的床,還要讓我給你好臉色看,恕我實在辦不到!」

「你的床我怎麼睡不得?」

「你這要麼就是孩子話,要麼就是胡攪蠻纏!我又沒有嫁給你,怎麼可能讓你在我屋子裡過夜?我的名譽還要不要了?」

「你要名譽有什麼用?你不是終身不嫁男人嗎?」

「你又說這種不講理的話!」

「你握住我的手!」

「為什麼?」

「我的手要凍僵了!」

他把自己的雙手硬伸到了葉春好面前,葉春好抬手要擋,然而手指碰到他的手背,她發現他的手確實是涼如冰。忽然想起他當年曾經掉進冰河裡,落下了畏寒的病根,她略一遲疑,心一軟,便還是把他的雙手捧住了。

她的手掌是柔軟溫暖的,微微有點汗津津,彷彿有無限的延展性,可以包裹住他的大手。不動聲色地向後躲了又躲,她只肯給他這一雙熱手。然而被窩裡的溫度的確是漸漸升了上來,她的熱力終究是也溫暖了他。

冷不丁地打了個噴嚏,雷督理把下半張臉都縮進了被窩裡:「我大概是凍著了。」

葉春好「嗯」了一聲。

雷督理又道:「你真的是對我太壞了。」

這句話被他說得又認真又平淡,不像是在說人情,而像是在講真理。葉春好懶怠和他爭辯,索性拿出了哄小弟弟的耐性,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難道比瑪麗馮還壞?」

「剛結婚的時候,她對我很好。」

「那後來怎麼又要和你離婚?」

雷督理望著她微笑,不說話。

「燕儂不是也不要你了?」

「那樣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她是死是活、要不要我,都沒關係。」

葉春好忖度了片刻,把個壓在心底許久的問題拿了出來:「燕儂確實是逃走了,對不對?你沒有……沒有傷害她吧?」

「放心,她又沒給我戴綠帽子,我犯不上要她的命。」

然後他向前挪了挪:「老提那些女人幹什麼?說點別的。」

「沒什麼可說的,我只希望你回家去睡覺。你若不肯,那我沒有力氣扛你出去,只好出去打地鋪。」

「你敢!」

「那你不要說話,閉了眼睛睡覺。」

雷督理果然乖乖地閉了眼睛,半晌不說話。葉春好輕輕放開了他的手,他也沒反應。葉春好靜聽了片刻,聽他呼吸深長,竟然似是真睡著了。

她推開棉被坐起來,心想自己要麼是換個房間打地鋪,要麼是出去住旅館——這個天氣打地鋪,真和受刑差不多,出去住旅館呢,一個孤身女子,也不很方便。要麼就是去個豪華的大飯店,開個房間過一夜,不過自己若是這麼走了,雷督理睡醒之後,必定又要發小孩子脾氣。孩子脾氣配上無法無天的權勢,簡直可以釀出一場大災難。

思來想去的,她猶猶豫豫,忽然又想起來一件事:「他睡暖和了沒有?」

她一隻手從被窩裡面伸過去,做賊一樣地碰了碰他的手,然後繼續深入,摸了摸他的腰。手不是那樣地冰冷了,可是身上也沒有什麼熱氣,她收回手,想了想,隨即四腳著地地爬到床邊,伸腿下床穿了拖鞋。

取下大衣披了上,她推門走了出去,一陣子之後回了來,手裡多了一隻滾燙的橡膠熱水袋。站在床邊把棉被掀起來,她剛要把熱水袋放進去,可是動作停了停,她放下棉被,轉身走去打開柜子,窸窸窣窣地翻找出一條大毛巾,把熱水袋包裹了兩層,然後才又掀了被子,把它放到了雷督理身旁。熱水袋是她新買的英國貨,預備著天冷時用的,哪知道它第一次灌熱水,溫暖的卻是雷督理。不過家裡還有一隻舊些的湯婆子,也可以用,她打算帶著湯婆子去廂房打地鋪。

可是她剛要轉身,床上的雷督理忽然說了話:「算你對我還有幾分好心。」

葉春好嘆了口氣:「我不好,全天下數我待你最壞。」

「你怎麼還不上來?」

「你這可真是太欺負人了!」

雷督理猛地坐了起來:「我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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