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雙驕 三

葉春好進了「賬房」。

這賬房便是她上次前來查賬的那幾間屋子,上回她從賬上查出了大紕漏,雷督理回頭便讓林子楓再來重查。那幾天林子楓都是灰頭土臉的,重查過後,他便不再來這賬房了,這一項差事,被雷督理轉派給了葉春好。

林子楓在雷督理身邊做久了心腹,權力與慾望一起滋長,免不了要自封九千歲,日益地膽大妄為。他是萬沒想到會有一個葉春好從天而降,成為自己的對頭——他本來只以為雷督理是看膩了身邊這群男子漢,所以要移來一株小花,點綴點綴眼前風景。

林子楓不講紳士風度,凡是擋了他的路的,無論男女,都是他的仇敵。葉春好雖不通曉官場哲學,但是無師自通,自有一副態度去面對他——她雖是個年輕姑娘,可並不以弱者自居。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正她是不受欺負、不吃暗虧。

她不受賄,也不受恭維,瞧著慈眉善目,其實刀槍不入。賬房內的先生們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真真是一起怕了她。她一進門,這幫四五十歲的精明人物便一齊起立,恭而敬之地笑道:「葉秘書,您來了?」

葉春好微笑著答道:「請諸位照常辦事吧,不必費心招待我。」

她話是這樣講,可是誰敢照辦?一時她把本月的賬目檢查完畢了,頗有禮貌地告辭離去——她有禮貌,先生們更有禮貌,惴惴不安地恭送她出門。門外有衛兵等候著她,她走到哪裡,他們畢恭畢敬地跟隨到哪裡。如今,她也有了她的權勢與威風。

她從後門進了俱樂部,此刻正是下午時分,天光尚早,俱樂部里還沒到熱鬧的時候。輕車熟路地走去了雷督理的公事房,她站在院內,就聽房內有人粗聲大氣地講話。白雪峰站在門前,見狀便迎了上來,輕聲問道:「葉小姐有事嗎?」

葉春好也壓低了聲音:「大帥在見客人?」

白雪峰答道:「熱河的虞都統和察哈爾的趙都統昨天進京,今天過來瞧大帥。陸軍部的參謀總長也過來了。大帥和他們一時半會兒談不完,葉小姐有話,還是等晚些時候再說吧!」

葉春好點了點頭,但是並不急著走,就聽房內有條粗喉嚨在高談闊論,每說一句話,必要帶上一句「他媽的」,彷彿是不罵人就不能開口。那粗喉嚨大叫道:「管他媽的別人怎麼說呢!反正論起高低來,他媽的洪霄九是你的部下,你讓他死讓他活,都是你的事,他媽的別人管不著!」

另一個蒼老些的聲音響了起來:「老虞,你坐下好好說話。」

粗喉嚨低了些許:「我他媽的是為雷老弟鳴不平。咱是帶兵打天下的人,咱的兵到了哪裡,咱他媽的就是哪一方的皇帝。別說殺了個師長,就是把那個師都殺了,也是咱的家務事,誰管得著?要沒有這個氣概,他媽的也不算個皇帝!是吧老弟?」

雷督理的聲音響了起來,有了前頭這個粗喉嚨對比著,雷督理的聲音顯得斯文動人了許多:「我總懷疑那次從保定回來,我的專列就是被洪霄九派人炸了的。如今這洪霄九聽聞我撤了他的職,立刻消失了個無影無蹤,也足以證明他心中有鬼。我馬上另派個人過去,接替他的職務,只不過,老虞,這洪霄九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他哪天忽然跑到你那兒去了,你可得跟兄弟站在同一條陣線上。」

老虞叫道:「那是自然!咱們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就和我親弟弟是一樣的!」

話到此處,房內幾人換了話題,粗喉嚨開始鬧著要去逛窯子。葉春好也聽得夠了,這時便轉身走出了院子,心中想起自己初進雷府的時候,總以為雷督理身為武人,必定是老虞那樣的氣質和做派,心裡真是怕得很,只願永遠都不見這位男主人才好。後來在戲園子的包廂里第一次見了他,一時間還不敢相信——記得那一晚,他穿著灰呢子大衣,腰間束著衣帶,衣扣也系得嚴密,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他扭頭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讓她覺得他的身心都好冷。

後來呢?

她一邊在俱樂部院內的小路上端然地走,一邊沉沉地回憶往事。衛兵亦步亦趨地跟在後方,顯出她不是平常闊人家的大小姐和少奶奶。及至走出了俱樂部大門,她見汽車停在門口,早有一名副官從副駕駛座上跳下來,打開後排車門等候著她。

她很自然地坐上了汽車,車門關閉,衛兵隨即上前站到汽車踏板上,保衛汽車內的貴人。

她依然很自然,因為這已是她習慣了的生活。

葉春好回了雷府,可在雷府大門口下了汽車之後,她想了想,卻又掉頭走出去,打算去瞧瞧張嘉田。張嘉田雖然沒有受什麼致命的重傷,但如今畢竟是動不得了,身邊又沒有親人,她往日受過人家那麼多幫助,沒有看過一次便再不露面的道理。

獨自一人走向張家,她半路遇到了個賣活魚的,還買了一條大鯽魚。草繩穿了魚嘴,她用指頭勾著草繩,大鯽魚沒死透,偶爾還要擺擺尾巴打個挺,甩了她一腿的水點子。她覺著這水會有魚腥味,所以走得加了急,乘風似的一路疾行到了張家。

她進門時,張嘉田正坐在窗下桌前,對著一面玻璃鏡梳頭髮,窗戶大開著,他聞聲抬頭,緊接著臉上就現出了個大大的笑容:「春好!」

他的笑容大,嗓門也大,嗷的一聲喊出來,嚇了葉春好一跳:「二哥?」

隨即她看清了張嘉田的面貌,忍不住也笑了:「二哥,你這養傷的人,怎麼還臭美起來了?」

張嘉田自從當上了衛隊長,衣褲鞋帽都上了一個檔次,穿得是很不賴了,然而樣式都很平常,不像今天這樣,居然換了一身淺灰色的筆挺西裝,白襯衫領口敞開著,沒系領結領帶,瞧著反倒是清涼瀟洒。葉春好將他仔細打量了一番,又發了感慨:「二哥,你穿西裝,倒是好看得很。」

這話不是恭維,而是實話。張嘉田是個寬肩長腿的大個子,衣架子似的挺拔瘦削,把那一身新西裝撐得有型有款。新剃的短髮抹了髮油向後梳了,衣服的顏色越是淺淡潔凈,越是顯得他頭髮、眉睫烏濃。

聽了葉春好的點評,張嘉田樂得合不攏嘴,一口白牙全亮了出來:「哈哈,是嗎?哈哈。」

葉春好看了他這個樂不可支的勁兒,不敢再誇,只說:「我買了一條魚,做給你吃。」

張嘉田的嘴還咧著:「哈哈,魚?」

他反應過來,立刻手摁著桌沿想要起身:「你給我做魚?你還會做魚?」

葉春好連忙抬手向他做了個下壓的手勢,不許他起立:「廚藝不好,我做著試試看吧。」

葉春好在人生的前二十年中,都是在家做大小姐的,故而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並無煎炒烹炸的本領。不過她也會做一兩樣菜肴,興緻好的時候,偶爾出手做一次,只當是玩。鯽魚這東西,她只會紅燒,因為她的小弟弟愛吃紅燒鯽魚。

張宅的廚房,因為難得使用,所以倒很潔凈,廚具也俱全。葉春好挽起袖子,找了一條毛巾圍在腰間充當圍裙,一邊慢條斯理地料理那魚,一邊和張嘉田說閑話——張嘉田是被家裡的僕人攙過來的,此刻正坐在灶台旁的椅子上。葉春好勸他道:「二哥,你就回屋子裡去吧,我不是嫌你礙事,是你這身衣服待會兒被油煙一熏,就有氣味了。」

張嘉田笑道:「沒事兒,一身衣服能值幾個錢,熏臭了就送去洗,洗不幹凈的話,再做一身也沒什麼。」

葉春好低頭拾掇著魚鱗,心中很不以為然,覺得張嘉田有暴發戶氣——一身西裝的價值,當然是有限的,可是沒有這樣對待東西的道理。按照老話講,這是不惜福的表現。

張嘉田笑嘻嘻地看著她,看不出她的心思,只看得見她的容顏。她低著頭忙碌,顯出了清秀眉眼和筆直鼻樑,面孔不施脂粉,清白老實,反倒無懈可擊。

煎好魚添上湯,她把鍋蓋蓋了上,自己搖頭遺憾:「我真是馬虎了,就只帶了一條魚來,忘了你這裡不開伙,不會有那些作料。這條魚的滋味,怕是不會好。」

張嘉田笑道:「現在都聞著香味了,怎麼可能不好?春好,真是沒想到,你一個大小姐,還有這個手藝。」

「我早不是什麼大小姐了。」

張嘉田略一思索,隨即嘆了一聲:「春好,你的毛病,就是太要強了。你看你現在,雖說也有一份差事,能夠按月拿錢,可俗話說得好,錢難掙、屎難吃。你一個大姑娘家,天天地要做事,難道不辛苦嗎?況且大帥身邊的人,都是人精,那個林子楓,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你跟他做同事,容易就怪了。」

葉春好聽了他這一番妙論,就覺得這人實在是欠缺文化,好話都讓他說得不好聽了。掀開鍋蓋看了看火候,她蓋上鐵鍋,低頭答道:「若說難,別人也是一樣的難,別人能受,我就能受。況且現在我也不覺得難,天天有事做,反倒覺得精神充實。」

張嘉田大大地嘆了口氣:「唉!你那不是長久之計。」

葉春好揭開鍋蓋又看了看,心想就你是長久之計。我這女人天生比你這男人低一頭,除了嫁給你之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