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雙驕 一

午夜時分,燈光終於滅了。

張嘉田站起來,同時將兩隻手拚命地在黑褲子上蹭了蹭,要把手掌蹭得乾澀。

然後單手抽出匕首,他邁步向前走去。

褲腳無聲地擦過野草,他走到了前方房屋的後窗下。據他所知,這屋子就應該是主人的卧室了。繞過屋子往前頭走,他一步一步走得小心,而在看到了前院站著的衛兵之後,他立刻就收住腳步,做了個向後轉。返回到了後窗下,他伸手輕輕去推窗扇——這麼一推,他才發現原來窗外罩了一層極薄的透明窗紗。

鋒利刀尖點在窗紗上,他微微用力向下滑,切紙一樣切開了窗紗。這回再探手進去推那窗扇,他一抿嘴,抿出了個無聲的笑。

因為兩扇窗子之間開著一道縫隙,沒有鎖。

將窗紗徹底地切割開來,他推開窗戶,然後屏住呼吸跳了進去。房內黑洞洞的,隱約可見各處的傢具。一側牆上懸著門帘,門帘內傳出了呼呼的鼾聲。

他走去掀開門帘,一閃身溜了進去。門帘後是一間真正的卧室,有衣帽架,有沙發椅,有大銅床,大銅床上還四仰八叉地躺了個人。那人身軀長大,一條毛烘烘的粗腿從睡袍中斜伸出來,直垂到了地上去。一盤蚊香在他腳邊靜靜地燃著,發出一星紅亮的光。

張嘉田看不清他的臉,但是從這個人高馬大的身材上,確定了他的身份。心思在刀與槍之間搖擺了一瞬,末了他慢慢地邁出了第一步,決定用刀。

用刀,無聲無息地殺,再無聲無息地走。

可就在這時,那條踏了地面的粗腿忽然動了動,彷彿是床上的人要換個舒服的睡姿。

張嘉田的呼吸顫了一下,隨即,邁出了第二步。

他距離床上那人只有咫尺之遙了,在黑暗中大致確定了對方的要害方位,他把匕首舉了起來。可就在他將要動手的那一剎那間,他忽然瞥見了地面那一點紅光的消失。

是一隻赤腳大咧咧地踩到了蚊香的火頭上,而在一剎那之後,床上的人一哆嗦:「哎喲!」

張嘉田一刀扎了下去,晚了一秒鐘!

床上的人猛然起身,刺向喉管的匕首便落到了胸膛上。刀尖淺淺地刺破睡袍刺入皮肉,張嘉田第一次下這種狠手,他沒想到人的身體會是這樣的韌與硬!不假思索地抄起枕頭摁向了對方的面孔,他摁偏了,枕頭堵住了那人的嘴,卻沒有同樣堵住那人的鼻。但他沒法子再重來一次,他只能這麼一直摁下去,讓那人叫不出聲音也抬不起頭。另一隻手拔刀出來,他紅了眼睛,摸著黑向下一通亂扎。而床上那人先是揮動著胳膊腿兒拚命地掙扎,掙著掙著不動了,張嘉田不敢鬆勁兒,只低了頭去看那人的臉。

黑暗中,他看見了兩隻圓睜的大眼睛——沒錯,就是洪霄九!

洪霄九直勾勾地看著他,可張嘉田沒法去檢查他此刻是不是死不瞑目。窗外忽然有光閃過,那道光芒把他與洪霄九一起照亮了一瞬,洪霄九依然死盯著他,而從那雙眼睛往下,全是血。

房外的衛兵大概在換班,有人壓低了聲音在講話。張嘉田如夢初醒似的猛一鬆手,扭頭就跑。衝過一道門帘,跳過一道窗戶,他連滾帶爬地往後牆方向飛奔。草莖在他的鞋底下折斷,枝葉刮過他的衣裳,全部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所以在見到後牆上垂下的麻繩之時,他已經魂飛魄散,只剩了本能。

本能讓他用血淋淋的雙手抓住麻繩,飛檐走壁地往上爬。爬上牆了,他忘了這牆有一丈多高,翻身就是一跳。「咕咚」一聲落了地,他爬起來又跑,兩條腿有點不大聽話,於是他拖著腿跑,跑得東倒西歪,身體不住地撞上一旁的磚牆,撞得他暈頭轉向,然而不敢停——暈頭轉向也得跑,死了也得跑,真要是死,也得死回家裡去,不能死在這兒。這兒離洪宅太近了,雷督理的衛隊長死在這兒,是要給雷督理招嫌疑的。

一團火燒著他的心,燒得他口乾心焦。他就這麼心急火燎地往前跑,跌跌撞撞地一路跑回了家去。

不是他那個舒服闊氣的新家,那個家裡有門房有僕役,人多眼雜,不可信賴。他回的是那個清鍋冷灶破爛場似的舊家,舊家裡連條狗都沒有,反倒是更安全。

於是他血葫蘆似的滾進自己的舊家舊房裡,趴到破炕上就再也動不得了。

張嘉田做了一夜的噩夢。

夢裡的洪霄九被他捅了個腸穿肚爛,然而就是不死,拖著一地腸子來追殺他。他走投無路了,胸中卻是生出了滿腔豪情:「誰讓你欺負我們大帥了?大帥對我恩重如山,你欺負他,我就殺你!」

他把人家給殺了,反倒是殺出了一身的道理和義氣來,洪霄九縱是做了鬼,他也不怕。洪霄九撲上來了,咬他的胳膊咬他的腿,他亂掙亂打,一方面也怕,另一方面又覺著沒什麼可怕,橫豎自己是為了雷督理賣命,「雖死猶榮」。

打到了筋疲力盡的時候,他猛然睜開了眼睛。

喘著粗氣向上看,他愣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大……大帥?」

他不知道雷督理是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道雷督理是怎麼找過來的,反正雷督理現在坐在炕沿上,正低頭看著他。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雷督理問他,「我看你身上沒有重傷。」

張嘉田唇乾舌燥,氣息灼熱,喉嚨如同剛吞了刀片,說話不像說話,更像是在向外噴血與火:「我沒事,我一點傷都沒受,也沒人發現我。我進屋的時候,姓洪的正躺床上睡覺呢,我上去就是一頓亂捅,把他捅了個稀巴爛。大帥放心,他肯定死了。」

雷督理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又問:「怎麼不來找我?」

張嘉田答道:「我怕您身邊的人不可靠,我一身血地跑回去見您,反倒對您不好。」

雷督理聽了這話,向他點點頭,又微笑著嘆息了一聲。

「洪霄九那邊沒有消息,也不見你回來,我真是擔心了一夜。」他拍了拍張嘉田的胳膊,又是一笑,俯身低聲說道,「我沒看走眼,你是個忠義的小子。」

張嘉田低下頭,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大帥,您對我夠意思,我當然也得對您夠意思,要不然我成什麼人了?」

說完這話,他抬眼將雷督理打量了一番,忽然又道:「大帥,我沒事兒,您回去吧!」

雷督理問道:「我愛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你急什麼?」

張嘉田答道:「這屋子怪髒的,您在這兒坐著不合適。」

雷督理站起來,將這屋子環顧了一番,然後說道:「是不合適。我不合適,你也不合適。一起走吧!」

張嘉田笑著坐起來,伸腿想要下炕去,然而剛一站起來就慘叫著跌坐了下去。雷督理見狀,蹲下身扯了他的褲管用力一撕。

褲管破裂,他那青紫腫脹的腳踝見了天日,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雷督理扯過他另一條腿,抓住褲管又是一撕,另一側的腳踝乾脆已經腫得變了形狀。

張嘉田有點傻眼,不知道自己昨夜拖著這樣兩隻腳,是怎麼跑過三條大街回來的。

跟著雷督理來的人,是白雪峰。白雪峰把張嘉田背上汽車,送他回了雷府。

醫生前來查看了他的兩條腿,確認骨頭沒事,只是扭傷了筋,需要休養。張嘉田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醫生的診治,自覺著是個很有出息的忠臣,臉上有光。雷督理看他滿面紅光的,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腦袋,命令醫生道:「你看看,他是不是在發燒?」

醫生給張嘉田量了量體溫,發現他不但發了燒,而且溫度還不低。張嘉田吃了一片退燒藥,並沒有覺得痛苦,只是暈暈乎乎的,然而因為心中得意,暈也是一種好暈,飄飄然,「如履雲端」。

他長條條地躺在書房樓下的大沙發上,不肯睡覺。醒著的時候,他無所畏懼,殺一萬人都敢,可是一閉了眼睛,洪霄九就要拖著腸子在他眼前晃,絲毫不體諒他那份忠義之心。恍恍惚惚地和洪霄九對吵了一場,他正在振振有詞的時候,忽然隱約聽到了雷督理的說話聲。

他一下子就醒了,只聽雷督理在一道門帘外問白雪峰:「消息確實嗎?」

白雪峰低聲答道:「洪霄九是上午九點鐘出的城,據說是被人抬進汽車裡的,上車的時候確實是沒死,上車之後他能挺多久,那就不知道了。」

張嘉田聽到這裡,一挺身就坐起來了:「大帥?」

門帘子一動,雷督理走了進來。張嘉田仰頭看著他,急得問道:「洪霄九沒死?」

雷督理彎腰把他摁了下去:「沒死也要了他大半條命。」

張嘉田臉上的光彩立時灰了一半:「他怎麼會——」

雷督理沒理他,只在他身邊也擠著坐了下去,默然地沉思了片刻,他忽然攥了拳頭一捶膝蓋:「也好!」

張嘉田掙扎著又爬了起來:「他往哪兒去了?我再殺他一次去!」

雷督理被他這句話逗得「撲哧」一笑,把他又摁了回去:「不必,他死到這種程度,也足夠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