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動心 二

日頭懸在中天,正是將近中午的時候。葉春好走出雷府大門,身後跟著兩名副官和四名衛兵。汽車已經等候在了大門外,一名士兵見她來了,連忙跑去打開了後排車門。

她坐上了汽車,吩咐汽車車夫道:「去俱樂部。」

正午時分的俱樂部,是個靜悄悄的所在。倒是俱樂部後頭有單獨隔出來的幾間屋子,還頗有一點人氣。人氣來自東倒西歪的幾名先生——說他們是先生,是因為他們都做長袍馬褂的打扮,看著多少是有一點身份的人物。先生們各自歪在椅子里,或是看報紙,或是抽水煙,懶洋洋地各忙各的,直到窗外傳來了嗚嗚的汽車喇叭聲。

有人立刻就推開窗戶向外望去,旁人也站了起來:「林先生來了?」

觀望之人也確定來者定是林子楓秘書,哪知車門開處,他卻是並沒有看到林子楓的身影。

「不對!」他有點緊張了,「不是林先生。」

其餘眾人湊上來一齊看,就見兩名手提皮包的副官和四名全副武裝的衛兵列了隊,簇擁著一個年輕女子走了過來。有人暗暗嘀咕道:「這位好像是大帥身邊新來的葉秘書。」

說這話時,葉春好已經進了房門。

她穿著一身竹青色洋布長衫,衣裳樸素,襯得面貌既是和善,又有清冷。她本是最講禮貌的,但進門之後面對著這幾位可以做自己長輩的中年先生,她管住了自己的禮節與客氣,只微微一笑:「諸位好,我姓葉,是雷大帥的秘書。今日奉了雷大帥的命令,過來檢查上兩個月的賬目,還要請諸位幫助了。」

先生們一齊愣了一下,可看著她身後的兩名副官,又不敢妄動,於是一人答道:「平日這件事情,都是由林秘書負責的,有好些賬目往來,林秘書看得多了,一瞧就懂。葉秘書先前沒有這個經驗,查看起賬目來,怕是要多費些心力了。」

說完這話,他又乾笑了兩聲。然而葉春好含笑一點頭,答道:「不妨事。」

然後她側過臉,對著斜後方的副官一點頭:「勞煩你給我收拾出一處座位。」

那副官答應一聲,而這屋子裡的先生都是有眼色的,當然不勞副官親自動手,自己便把靠里的一套桌椅收拾出來,又把那半人來高的賬簿堆到了桌面上。

葉春好端端正正地坐了下來,伸手取下第一本賬。雷督理放著老到的林子楓不用,偏要鍛煉她這個新手,她便猜出其中必有緣故。

既然如此,她就不能敷衍了事——縱是其中沒有什麼緣故,她也不肯敷衍,臉面是自己掙的,林子楓辦得好的事情,她自然也要辦得好。否則自己都當自己是個花瓶,又怎麼有臉去看輕別的女子「以色侍人」?

慢慢翻完了第一本賬,她的臉上波瀾不驚,只在心中尋思。第一本賬,僅從賬目表面上看,是沒有問題的,但她這一趟來的目的不是做老好人,而是要吹毛求疵、雞蛋裡挑骨頭。本來這屋子裡的人能坐在這裡替雷督理打理秘密生意,就已經證明他們都是人中的老滑頭,自己若不提前存著挑剔的心,那還不輕輕鬆鬆地就被他們矇混過去了?

合上賬簿,她默然思索了片刻,忽然又把賬簿打了開。這回一頁一頁地重新看過一遍之後,她把這本賬放到了一旁,伸手再去拿第二本賬。

副官給她端來了一杯茶,她也不言語,也不詢問,單是默默地看賬,偶爾端起茶杯抿一口熱茶。其餘眾人有的站有的坐,也不好懶散談笑。

葉春好本是凝神看賬的,看著看著,忽然心中泛出一絲訝異——這些體面先生如今一起噤了聲,竟然是受了自己這個小女子的震懾。

隨即收攏心神,她不許自己得意忘形。

雖然方才有那麼一瞬間,她隱約嘗到了一點權勢的甜味。

葉春好不言不動,慢慢地看,看完一本想一想,再看下一本。看過的賬簿被她兵分三路地擺成了陣法。

有人親自端了茶壺來,給她杯中續水,又笑伸手:「葉秘書,我幫您把這看過了的搬開,省得這麼擺著礙事。」

葉春好抬手摁住了近前的一摞賬簿,淡淡一笑:「不必。」

這是個毫無遮攔的皮笑肉不笑,所有人都看出來了,於是那人拿著茶壺僵在原地,無話可說,只能幹笑,笑得滿臉都是皺紋。葉春好額外多看了他一眼,看他足有四十歲,走在外面,應該也是個很體面的老爺了。

她收回目光,忽然又有一點不忍心。

太陽緩緩地走,走到了傍晚時分,葉春好剛把賬簿看過了大半。兩名副官筆直地站在一旁,姿態是莊嚴的,然而腹中嘰里咕嚕的叫聲卻是壓不住。

所有人都餓了,除了葉春好。葉春好的額頭上冒了一層細汗,連白雪峰走進來了,她都沒發覺。還是白雪峰先開了口:「葉小姐?」

葉春好這才抬了頭:「喲,白副官長。」

白雪峰笑道:「大帥過來了,說葉小姐忙完了,就到公事房去。」

葉春好笑了笑:「快了。」

白雪峰得了這話,告辭離去。葉春好垂了頭繼續看賬,等到翻過了最後一本賬的最後一頁,她先是長出了一口氣,然後低頭看著賬簿的封皮,卻是又沉默了半晌。

誰都看出她是在凝神思考,可誰也不敢多問一句。末了葉春好扶著桌沿站起來,對著旁邊兩名副官說道:「勞駕二位幫忙,把這賬簿搬走。」

說完這話,她自己搬起一摞,兩名副官各搬了一摞。屋內的先生們本來已經餓得發昏,此刻見了她的舉動,忙掙扎著攔道:「葉秘書,這可使不得。大帥有令,這東西是任何人都不能往外帶的。」

葉春好看著說話那人:「我正是要把它送到大帥那裡去。幾位若是不放心,盡可以跟著我一起走。」

此話一出,立刻沒人言語了。葉春好轉身向外走了幾步,其實也是累得心慌,然而強撐著不肯露怯,有心把手中的賬簿交給衛兵拿著,可又怕他們粗手粗腳,不像副官是經過選拔的,格外精明細緻些。

於是忍著疲憊,她咬牙硬挺著往俱樂部里走。她身邊的副官是熟悉道路的,這時就把她引到了公事房。房內電燈通亮,她進門之後,見這屋子分明是一處溫柔富貴鄉,和「公事」二字沒有半點關係,而雷督理一掀帘子從裡屋走出來,說道:「怎麼干到這麼晚?」

葉春好沒找到合適的地方,所以乾脆和副官把賬簿放到了近前的紅木茶几上:「我是第一次辦這事情,生疏得很,所以很花時間。」

雷督理看了茶几上的三摞賬簿,莫名其妙:「你這是沒看完,要帶過來繼續看?」

葉春好笑了,笑得心神不定:「不是的。」

雷督理看著葉春好,看了幾秒鐘,然後對著旁邊的副官們說道:「你們下去吧。」

副官領命退出,房內就只剩了雷督理和葉春好。雷督理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對著葉春好一抬下巴:「說吧,怎麼回事?」

葉春好彎腰將第一摞賬簿向前一推:「大帥,這些賬簿,裡頭都有數目不等的缺頁。賬簿都是印刷局專門印刷的,每一頁都有數字,為的是防人倒填日期、插賬進去。從數字來看,是沒問題的,但是——」她翻開最上面的一本,把翻開的兩頁用力壓開,「這些賬簿外面看著是線訂的,其實裡面還用紙捻子暗訂了,現在這些賬簿的紙捻子全都斷了,我便懷疑這些賬簿都被人拆開重新裝訂過。既是重新裝訂了,那就證明其中有鬼。」說到這裡,她又把這一本賬簿送到雷督理面前,「您再看這幾頁紙,雖然看顏色紋路,沒有異常,但是紙質明顯新了一點,這也可以證明,這些賬目都被人事後修改過。」

然後她又把右手壓在了第二摞賬簿上:「這些呢,賬簿倒是完好的,但是其中有些步槍的價格,和您那張軍火單子上的價格不一樣,這是為什麼,我就不懂了,所以也把它們單挑了出來。」

最後一指第三摞賬簿,她說道:「這幾本新賬,乾脆是亂的,日期和數目都不對。」

雷督理彎著腰,兩個胳膊肘架在大腿上,葉春好說,他聽。等到葉春好說完了,他向她一招手:「別站著了,過來坐。」

葉春好猶豫了一下,繞過茶几也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和雷督理之間隔了兩個藍緞子靠枕。

雷督理向後靠過去,扭過頭說道:「你這回辦事辦得很好,可是怎麼還像怕人知道似的?」

葉春好垂下頭,小聲答道:「這項事務,原來不是由林秘書負責的嗎?」

雷督理問道:「怕得罪他?」

葉春好勉強笑了一下:「也不是怕……」

她沉吟著,思索著接下來的話,思索了片刻無所得,忽然又覺得自己真是傻,於是乾脆痛快地一點頭:「您說對了,是有點兒怕。」

雷督理向她微微地探了點身:「有我在,你還怕?」

葉春好慢慢地搖了搖頭:「也不是那種怕,只是不想輕易地得罪他——」說到這裡,她淺淺地一笑,「大帥不也是一樣嗎?」

雷督理拿開一隻靠枕,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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