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秘書 二

雷督理說回來而沒回來,林子楓一著急,就決定直接帶著葉春好到天津找他去。

葉春好也是第一次出遠門,然而不知為何,情緒上並沒有任何波動,滿心裡裝的都是公務——她如今也是有「公務」的人了。

她的行李就是一隻小手提箱,反正保持整潔衛生即可,不必擺出許多脂粉顏色來修飾塗抹自己。生平第一次坐火車,就是跟著林子楓坐頭等車廂,不但如此,還有兩名士兵換了便衣,充當保鏢護送他們。她年少,林子楓也風華正茂,然而兩人走在一起,完全不會讓人誤會他們的關係——他們兩個都斯文,都客氣,都有一說一、不講廢話。

上火車,在車廂里那蒙著絲絨罩子的寬大座椅上落座,看窗外風景飛逝,然後火車到站,下火車。葉春好一路緊隨著林子楓,一點笑話都沒鬧。林子楓在前頭走,她跟在他的斜後方,再往後是兩名藏著手槍的保鏢。他們並沒有鳴鑼開道的場面,但是不知怎的,竟像是有殺氣,前方沒有人敢擋他們的路。

出了火車站,已經有汽車在站外等待著,汽車車門開著,車門旁也站立著荷槍實彈的士兵。林子楓並不很講紳士風度,奔著汽車走過去,一馬當先地先坐了上去。這也正合了葉春好的意——她此刻大概算是林子楓的下屬,如果林子楓啰里啰唆地非要請「葉小姐」先上,她反倒感覺膩歪得慌。

她當葉小姐當了二十年,自覺著,並沒有當出什麼好處來。

彎腰鑽進汽車裡,她穿著及膝的黛藍旗袍,露出兩條裹著絲襪的筆直小腿,腳上穿著一雙半新不舊的黃皮鞋,皮鞋露著腳面,橫系著一道絆兒,鞋跟只有一點點高,非常合腳,穿著它可以走上十里八里。她想清楚了,樸素的服裝並不會讓自己的姿色減少許多,況且自己即便是打扮成一朵花兒了,最好的結局也無非是去給雷督理做四姨太太。

所以,對她來講,「美」不是那麼——那麼地重要了。

汽車門「咣」的一聲關嚴了,車窗一暗,是士兵踩上了外面的車門踏板,用身軀保護車內的人。

葉春好坐在這樣一輛暗沉沉的汽車裡,心裡有些緊張,也有些興奮,更多的是得意。目光斜瞟了林子楓一眼,她想自己若是個男子,本領和成就都應該不會比他差。

汽車行駛上路,片刻之後,開到了一處西洋式公館的大門前。葉春好隨著林子楓下了汽車往內走,穿過了一座花木整齊的大院子,他們進入迎面的洋樓內。

有人自內向外地迎了出來:「林秘書——」

說出這三個字後,那人愣了一下:「春好?你怎麼來了?」

葉春好抬起頭,看到了張家田。

連著好幾天沒見到張家田了,她就猜他是跟著雷督理來了天津。將張家田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發現自從跟了雷督理,這位兄台的面貌也變得好了許多,更乾淨了,也更精神了,身上那種痞子氣褪了許多,乍一看上去,幾乎就是個很體面的青年。

「二哥。」她含笑點頭,「我如今開始學著做秘書的工作,暫時不再教三姨太太學英文了。」

張家田跟著雷督理東奔西走,光顧著開眼界了,竟是忘了自己進入雷府的初心。如今看著眼前這個素素凈凈的葉春好,他才想起自己的正事來——自己的正事,不是攪黃葉春好的工作,讓她走投無路,乖乖地嫁給自己當媳婦嗎?

結果現在可好,葉春好那陪太子讀書式的清閑差事當真是黃了,然而她並不會因此回家給自己當媳婦去,她更上一層樓,竟是高升到那官場里去了!這可真是見了鬼,世上識字的男人都死絕了,要讓女人拋頭露面地當秘書?雷督理不是沒看上她嗎?

張家田望著葉春好,當場發了蒙。而林子楓是有事而來,直接就問他道:「大帥在嗎?」

張家田這才回過神來:「大帥剛醒,在樓上卧室里呢!」

林子楓回頭對著葉春好使了個眼色,然後再次一馬當先,大踏步地上樓去了。

葉春好對著張家田又是一笑,隨即快步追上了林子楓。

在樓上的卧室里,葉春好看見雷督理「怒髮衝冠」,差點笑了出來。

雷督理確實是剛睡醒,滿腦袋短頭髮——平時都是一絲不苟服服帖帖的——如今居然一起直豎起來,好像夢中踩了電門。虛弱的眼皮帶不動沉重的睫毛,他的大眼睛只睜了一半,兩道劍眉,平日「長眉入鬢」,英武得很,如今也奇異得有點耷拉。

不止眉毛,他似乎所有的五官都有點下垂,顯出了一點蒼涼的老態,只有頭髮奮力地向上掙著。林子楓進門時,他是躺著的,看見葉春好也來了,他才欠身靠著床頭坐了起來。

林子楓是他私人的秘書,不是軍人,所以不必立正敬禮,直接問候道:「大帥近日安好嗎?」

雷督理答道:「一般。你的事兒辦得怎麼樣了?」

林子楓答道:「葉秘書已經把情況整理清楚了,這一趟就是為了向大帥彙報而來。」

說完這話,他扭頭對著葉春好一點頭。葉春好會意,開口說道:「大帥,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您有沒有撲滅輿論的力量。」

雷督理從鼻子里哼出了聲音:「嗯?」

「馮女士的撒手鐧,便是所謂『您的秘密』。若是您能夠控制輿論,讓這秘密無法通過新聞界擴散,那麼這撒手鐧自然也就失效了。」

雷督理答道:「我的事情,中國報紙不敢登,但英國報紙就未必了。」

葉春好聽到這裡,不說話了。

林子楓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說好是讓她來「彙報」的,他不知道她怎麼敢提了一個問題之後,就公然地沉默起來。幸而在他看過她一眼之後,她忽然又開了口。

「大帥,既然對於贍養費的金額,雙方已經絕對無法談攏,那麼我們這一邊,只能是先下手為強了。」

雷督理漫不經心地又哼了一聲:「嗯,我派人去英租界宰了她?」

葉春好答道:「馮女士用輿論來要挾您,您也可以用輿論要挾她。」

說到這裡,她突然搖了搖頭:「不,不必要挾,您直接開始做就是了。」

「怎麼做?」

「找幾家有名的報館,我們擬幾篇稿子,讓他們即刻刊登上去。當然,這些稿子的內容大多是不實的,目的是為了擾亂大眾視線,等馮女士放出新聞時,讓社會不知道孰真孰假。馮女士若是為此要狀告報館,那麼大帥幫幫報館的忙,別讓他們受到損失也就是了。」

雷督理點點頭:「繼續說。」

「上面所講的只是行動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們繼續和馮女士進行談判。林秘書說可以找到馮女士……的證據,馮女士對此自然是忌憚的,而大帥也稍退一步,少付一點贍養費給馮女士,大概雙方也就可以把這個問題和平解決了。」

葉春好說到這裡,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又覺得很窘得慌。自己一個沒結婚的大姑娘,頭頭是道地替別人出離婚主意,這算是什麼事情呢?

雷督理這時答道:「說得漂亮,做起來呢?」

他向外揮揮手:「去做,做好了再來見我。」

林子楓答應一聲,帶著葉春好退了出去。葉春好有些悵然,因為她替雷督理出謀劃策了許久,雷督理今天卻是連個好臉色都沒給她。

但是一轉念,她又覺得自己這個念頭不脫女氣,無非就是仗著自己是個年輕姑娘,便想天下男子都對自己另眼相看。這不是自己該有的觀念,若是有了,便要堅決地把它改了扔了。

她知道自己只要稍一搖擺,就會搖擺到三姨太太的陣營里去,成為雷督理或者別的什麼男人的女人。

到了那時,自己都不是自己的了,是別人的了。

再要後悔,可就晚了。

張家田總想找機會和葉春好說幾句話,可葉春好匆匆地和林子楓走了。

秘書沒有住到大帥公館中的道理,天津的督理公署自有招待所供他們休息。張家田眼睜睜地看著葉春好跟著個男人走了,心裡也說不出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反正就像吞了石頭一樣,胸口堵得難受。

他上樓去了雷督理的卧室,見床上已經沒了雷督理的人,倒是衛生間那扇半掩的門後響起了嘩嘩的水聲。他聽出那是雷督理在對著抽水馬桶撒尿,便走到衛生間隔壁的浴室里去放熱水。

雷督理尿完了,走出來見了張家田,隨口問道:「怎麼是你?」

張家田是個跟班,不是貼身僕人,這些活計本不用他干。但是今天跟著雷督理進了浴室,他笑呵呵地把蘸了牙粉的牙刷送到了雷督理面前,答道:「這活兒我又不是不會幹,順手就做了。」

雷督理不再多說,對著大玻璃鏡刷牙漱口,然後寬衣解帶,坐進了浴缸里。浴缸是從上海定製來的,異常寬敞,足夠他在裡面自由地伸展身體。向下沉浸在熱水裡,雷督理還在慢慢地清醒著,然而偶然間一睜眼,他忽見張家田笑嘻嘻地蹲到自己面前,手裡捏著一把雪亮的剃刀。

他一激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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