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帥府 三

葉春好聽聞了張家田的奇遇,心裡很高興。

三姨太太油嘴滑舌,總拿她和張家田開玩笑,並且一提張家田,就一臉輕蔑地說他是「看大門的」。葉春好雖然不愛張家田,但總覺得自己和他是同一階級的,三姨太太這樣瞧不起人,她嘴上無話可說,心裡可是不大痛快。如今張家田雖然還是僕役身份,但至少不是「看大門的」了,總算是有了一點進步。

她終於還是給張家田送了一小籃包著洋紙的花旗橘子,另加一小罐茶葉。張家田收下了,見她要走,忙追著說道:「春好,你住的那個地方,我不方便去,你要是有工夫了,就常來瞧瞧我吧!」

葉春好聽了這話,心裡另有一番計較,但是不露聲色:「好。二哥你也好好地干,我看你現在這樣自食其力,比先前那樣好得多呢!」

她是要拿大道理勉勵他一番,但張家田聽了,就以為她是在對自己提要求——當然呀!哪個姑娘願意嫁給懶漢,受窮挨餓呢?

「放心!」他對著葉春好笑道,「我現在不像先前了。」

葉春好含笑點了點頭,離了此地回到了三姨太太的院子里。三姨太太終究不是有恆心的人,讀了這幾天書,便覺得膩了,要三天打魚兩天晒網。葉春好閑了幾天,倒是有些不安,感覺自己是白吃了人家的飯。進院之後直奔了上房,她想問問三姨太太到底要歇到哪天,可是一掀帘子進了門,她一聲「燕姐」還沒喊出來,慌忙就又要往外退。

她沒想到,雷督理來了。

三姨太太擁抱著雷督理,連說帶笑地來回搖晃著他,而她進門時,雷督理正好做了個動作——那是個不起眼的小動作,但偏巧就讓她看見了。

她看見雷督理一挺腰,用小肚子那兒頂了三姨太太一下。

這個動作的意味,她是事後才反應過來的,當時她想都沒想,憑著直覺便跑了出去。回到了自己住的東廂房,她倒臊了個滿臉通紅。而上房一直沒動靜,又過了三十多分鐘,她隔著玻璃窗,才看見雷督理推門出來。然而雷督理並沒有徑直離去,而是直奔著她這屋子走了過來。

在窗下站住了,雷督理抬手一敲玻璃窗。葉春好隔著窗子望向他,就見他對著自己一招手。

抬手理了理鬢髮,她強作鎮定地走了出去:「大帥。」

雷督理問道:「燕儂說,你懂英文,是嗎?」

「懂一點點,不算好。」

雷督理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信封:「勞駕葉小姐幫忙,把這封英文信給我翻譯成中國話。」

葉春好遲疑地笑了一下:「大帥怎麼想起找我來翻譯了?我連中學都沒畢業,我的水平……」

雷督理收回了信封:「不肯幫忙?」

葉春好連忙擺手:「不是的,您——您要是不怕我翻譯得糟,那我就試一試。」

雷督理把信封重新遞向了她,這回,他笑了一下:「辛苦,回頭謝你。」

說完這話,他便走了。葉春好回房打開信封一看,卻是嚇了一跳。原來這封英文信似乎是個律師寫給雷督理的,信上的語句,全與離婚一事相關。

「這信雖然私密,可也用不著找我呀!」她心裡犯嘀咕,「他的私人秘書里,難道就沒個懂外國話的留學生?」

葉春好嘀咕歸嘀咕,但還是費了許多的腦力,把這封信翻譯成中文,工工整整地謄寫了出來。

為了避嫌,她讓三姨太太去送這封信。三姨太太先是不肯,後來被她硬逼著去了,卻又把信原樣帶了回來。

「大帥不在。」三姨太太告訴她,「去天津了。」

葉春好拿回了信,心想雷督理不在家,自己可以讓張家田先拿著信,等雷督理回來了,就直接給他。哪知道走到前頭一看,她發現張家田竟然也不在。

張家田跟著雷督理,一起上天津去了。

張家田覺得自己活了二十年,還從來沒有這麼歡喜過。

先前他總覺得自己活得挺瀟洒,有錢的時候和朋友們花天酒地,也夠快活。可和如今的心情相比,那快活就太膚淺了,太不值一提了。那樣的快活不過是傻玩傻樂,玩樂到了最後,只落得兩手空空。和他同樂的夥伴也都是些沒出息的小混混,一個一個黑眉烏嘴,哪有一個是上得檯面的?

一個都沒有!在那幫人裡頭,他還算是個最體面的呢!

這回出京,他坐了火車——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火車,生平第一次坐火車,上的就是雷督理的專列!

專列是長長的一趟藍鋼車,雷督理獨自佔了三節車廂,有卧室,有客廳,有餐廳,三節車廂全都鋪著地毯,擺著沙發,垂著幔帳,除了地方逼仄一點,處處都和家中一樣舒適。這三節車廂屬於長官座車,一般的軍官都不能輕易進來的,但他張家田可以隨便出入——他是雷督理的跟班,他得伺候雷督理的飲食起居,不出入不行呀!

雷督理確實是身體不大強壯,不但怕冷,也很怕累,一有工夫就在床上躺著,這也正中了張家田的下懷。趁著雷督理靜卧休息,他兩隻眼珠子亂轉,把這車廂風光看了個飽。

雷督理在天津另有公館,也是富麗堂皇的大洋房,而且洋得很徹底,連院子里的花木都按照西洋風格,修剪成了標準的幾何形狀。張家田愛這個院子,看它利落鮮明,比那東一塊山石西一道流水的花園子漂亮多了。雷督理不叫他,他能在院內的草坪上溜達半天——有錢人家,不服不行,連草都長得格外細密硬實。

「我這是走了什麼大運?」他一邊低頭看著腳下那草,一邊心亂如麻地想,「怎麼就連邁幾步,走到這地方來了?」

人若是在這地方站過了,先前的窮街陋巷就走不得了,再看原來那幫窮兄弟,也覺得都是狐朋狗友了。雷督理那個盛氣凌人的衛隊長,瞧著也不比他張家田年長許多,然而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動輒就昂著腦袋用鼻孔看人,已經是威風得沒了邊兒。論力氣,論腦子,論身量,論相貌,他都比得過那位衛隊長,所以,憑什麼他就只能當聽差奴才呢?憑什麼他就不能也當一回衛隊長呢?

何況,雷督理分明是挺喜歡他的。

自從認識了雷督理,張家田就時常地心亂,但是此刻在這草地上站住了,他抬頭看著高天流雲,目光越高,心靈越沉,竟是無端地忽然鎮定了下來。

他想雷督理就是不提拔自己,就是哪天忽然翻臉不用自己了,自己也還是要感激他。若沒遇見他,自己大概就要永遠活在那箇舊世界裡,不知道什麼叫富貴,不知道什麼叫壯志。

張家田存了感激的心,對雷督理越發地盡心儘力。他本不是會伺候人的人,如今不會也會了。雷督理躺在沙發上打瞌睡,他見了,悄悄地從卧室抱出一條薄毯子,展開了輕輕地給雷督理蓋上。

他是加了一萬分的小心,然而衛隊長穿著硬底大馬靴,一路咚咚咚地大踏步走了進來,震得雷督理立刻睜了眼,他那點兒小心全白費了。

睜了眼睛的雷督理紋絲不動,完全沒有要起來的意思。衛隊長向他立正敬禮,然後粗聲大氣地說道:「請問大帥,是今天晚上登車回京,還是明天回?」

雷督理歪過頭,看著他:「不一定。」

「還請大帥把時間定下來,否則一旦臨時要走,恐怕卑職這裡,要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雷督理問道,「有什麼準備需要你做,你會措手不及?」

衛隊長不看他,氣宇軒昂地自顧自回答:「卑職需要保護大帥的安全!」

雷督理答道:「幸有清章的保護,本帥安全得很。」

衛隊長——大名叫作嚴清章——聽了這話,隱隱地把腔調往上一挑:「大帥謬讚,這本是卑職的本分!」

張家田在旁邊聽著,就聽這二人話裡有話,不是好客氣。拿眼看向雷督理,他見雷督理作勢張嘴要說什麼,但一口氣呼出來,雷督理又泄氣似的陷回了沙發里。

「下去吧!」他從毯子下伸出一隻手,向外一揮,「我沒工夫陪你鬥嘴。」

衛隊長倨傲地敬了個禮,轉身就走。

張家田等到衛隊長真是走遠了,這才轉向了雷督理。雷督理這人挺和藹,所以他也就大著膽子,做出了一點關懷:「您生氣了?」

雷督理把手縮回了毯子里去:「我生什麼氣。」

張家田不便太居高臨下,所以在沙發前蹲了下來,要比雷督理稍矮一點:「不生氣就好。衛隊長那人可能就是這種脾氣……」

「胡說!我這兒是他耍脾氣的地方嗎?」

此言一出,堵得張家田無話可答,只能笑了一笑。而雷督理見他笑著沉默了,卻又壓低了聲音說道:「清章和我有點親戚的關係,論起來,他應該叫我一聲表叔。他是苦出身,家裡窮,小時候陪我讀過兩年書。那時候他小,我也大不到哪裡去,我淘氣,常欺負他,他就記了仇。」

張家田聽到這裡,沒聽明白:「他和您有仇,您幹嗎還要提拔他當您的衛隊長?」

雷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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