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元丹的宅院並不算太大,可是她卻走不出去,似乎這裡都被設置了什麼障眼法,她無論怎麼走,嘗試過千百種法子都出不去了。

如果對此無能為力,她就只有等待玄襄來找到她。

她不敢吃元丹給她的任何東西,兩日下來,她又渴又餓,難受得要命——尤其當豐盛的食物就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可她知道不能吃。她知道她所看到的都是假象,她可以肯定那必定不是單純的食物,而是可以讓她變成妖的東西。如果她熬不住吃了,便會萬劫不復。

如此煎熬到第四日清晨,元丹終於失去耐心,不管不顧地往掐住她的下巴,往她嘴裡塞東西。容玉已經無力掙扎,只好任他塞著,待他走鬆手後,又將手指伸入咽喉中,企圖催吐出來。

元丹看著她,微微皺著眉,有點困惑:「已經來不及了,就算再吐,也不可能全部都吐出來。」

容玉抬起頭,看著他:「你為何一定要讓我成妖?」

元丹想了想:「我說過,一旦你成了妖,就有了漫長的生命,你可以陪著傅錚,也陪著我。這樣不好嗎?」

容玉道:「當妖除了擁有看似無盡的生命,其他還有什麼好的?就似你這種,連世情都不懂的妖怪,這叫好么?」

元丹道:「你說我不懂世情?」

「你有很多舉動學得跟人一樣,可那只是裝得像。你的內心深處,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妖,如果那便是成為妖的好處,我寧可不要。」

元丹盯了她許久,似乎又想通了似地笑起來:「那也無妨,不管你怎麼想,怎麼說,你已經快變成妖了。」他微微低下身,似乎想伸手去觸碰她,卻又猶豫了,最後還是站起身來,做出要走的姿態:「無聊的時候,你可以在四處逛逛。等他找到你時,你已經跟我們一樣,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妖怪了。」

容玉一個人坐了很久,還是站起身來,往外面走去。

她開始感覺到自己身體中有一些變化,明明之前已經只能躺在那裡呼吸,現在卻又可以下地走路。

她走到外面,正好撞見那條變人只能變一半的小蛇。

她舒展著尾巴,懵懵懂懂地看著容玉,臉上居然露出了一些親切的神情。

這小蛇,之前看到她時,十分懵懂,似乎還想把她吃掉。

容玉嘆了一口氣,妖必定最為敏銳,能感知到同類的氣息,所以她才會覺得她是親切的。她徑自走到那片竹林,對著那株竹子。

其實她現在應該很是憤怒,可好像也沒有,只是有一種無奈的感覺。

「不知道我曾如何對待過你,可能是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容玉輕聲道,「我以前做錯的事,我都會去承擔後果。」

那竹子微微一動,似乎有話想說。

她不覺失笑,為何她會這麼想,難道是她真的已經快成為妖了么?

她突然又一種被莫名的東西牽引住的感覺,控制不住地開口:「你曾問過我,妖與人,妖與仙有何區別。後來我想到了。」

「凡人生命短暫,有如蜉蝣,朝生夕死。凡人和妖最為不同的地方便是,凡人知道什麼叫世情,而妖若一直懵懂,就只知執念。愛憎棄離皆為世情。仙同妖最大的不同便在於悲憫,正因見過世情,又斬斷世情,才會越加通透。當年師父讓我下凡修這一課,我永遠不會有答案,因為……我永遠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仙者。」容玉頓了頓,又娓娓道來,「我前一半時光一直在追求力量上的強大,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證明我自己。而後半生,則一直在追求一種資格,我現在已經有資格來說這些話。」

清風拂過,竹影搖曳。

容玉慢慢走近湖邊,對著清透的湖水看自己的倒影。她的臉上,隱隱閃現出暗紅色的妖異的紋路來。她撩開發絲,露出的頸項也是如此,她又不甘心地解開交領,底下的肌膚亦是妖紋浮動。

她現在成了不人不妖的怪物。

「姊姊,你是新來的么?我似乎從來沒有見過你。」一個稚嫩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

她回過頭,只見一個小少年站在她身後,背後還有化人為變化完全的尾巴。

那小少年看見她的臉,倒抽一口氣,猛然往後退了三步:「你……你長得真難看!」

容玉想捂住那妖紋,卻又不知從何下手,她全身的肌膚怕都已經變成如此。她只好轉回頭,低頭笑了笑:「我是被狼族的宗主帶回來的凡人……不過也許馬上便會成為一個怪物了。」

那小少年驚訝道:「什麼?是我爹將你帶回來?」

容玉搖搖頭,她的確是可以遷怒於眼前這個孩子的,可是那一切又是她必須承擔的,似乎沒有必要再將更多無關的人牽扯進來。

傍晚時候,元丹來找她,有點複雜地看著她目前的狀況:「為何……你只是妖化了一半?」

容玉鎮定地看著他:「我不知道。」

元丹焦躁地來回踱步:「難道是吃的還不夠多?可是這不可能,我以前試過的,這個分量的妖毒已經足夠,再多你就承受不住……」

她懶得去管他為何自言自語,她只是顧自發著呆,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似乎什麼都沒想,又似乎想了很多。

隔了片刻,肩膀被抓住,元丹焦急道:「你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你現在非人又非妖,會受到天罰的。」

容玉甩開他的手,冷淡地笑了笑:「你不正是想看我變成這樣么?」

他看著她,她的美貌已經消失,上面布滿了暗紅色的妖紋,十分古怪。元丹遲疑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你變成妖。」

容玉又笑了一下,衣袂飄飄在他身邊擦過:「沒事,你不必太過擔心,不管我是不是被天罰,我做的事,我都會一力承擔,不會遷怒於其他人。」她覺得自己突然又進入了一種恍惚的狀態,似乎有什麼力量不可抗拒,牽引著她去做一些事。

她走到了結界的邊緣,衣袖一揮,那上面的禁制叮叮噹噹落了一地,似乎整個鋣瀾山都為之顫抖了一下。

她一邊走,就一邊破除禁制,這裡的禁制設置得非常巧妙,不論是妖或者仙君,都無法如她那樣輕鬆地破除。她走出一段路,忽然有人擋在她的面前,一襲黑衣,容貌俊美:「你是何人,竟能破解我立下的禁制?」

容玉抬眼看了他一眼,輕聲自語:「原來是九鰭。」

那人聽到她這句低語,微微一震,抽劍擋在她身前。

容玉向後遙遙一指,指著元丹:「你有的疑問,都可以去問他。我不想同你動手。」

元丹走上前,苦笑著行禮:「餘墨山主。」

「你怎麼能把一個凡人變成了半妖?這是逆天之行。」

「我只是想讓她成為妖。」

餘墨嘆了一口氣,徑自走上前,攔住容玉的去路:「請留步。」

容玉微微一笑,臉上的妖紋竟開始隱約流轉:「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餘墨低聲道:「我並不為元丹在開脫,你也知道他們只是妖,並不懂人性。妖,是不會去學人世的準則,只會去懂妖的規律。我從前也一直是被妖性壓制人性,直到後來才漸漸明白這個道理。」

容玉笑了笑:「你能明白,那很好。」她又舉步往外走去,每走一步,那些禁制便落下來,失去了法術的效力。

她繼續往前邁步,忽然一道劍光直奔她而來,閃了一閃,那劍身又失去了形體。

「你……」玄襄執著劍,愣怔地看著她,「容玉?」

容玉抬手按住那劍身,卻被劍身那滾燙的熱度燙得縮回了手,明明這只是一把劍,她卻在那一瞬間聽見它在哭泣。

她抬起頭,朝他笑了笑:「是我。」

玄襄收回虛無,顫抖地抬手去觸摸她的臉:「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他頓了頓,恢複了冷漠的神情:「是誰把你變成這樣?」

他的殺氣太重,附近的妖都無端打了一個寒顫。

容玉拉住他的手腕:「如果你把那些妖怪都殺凈了,你和它們又有何區別?」

玄襄只覺得眼角微微抽動:「那也顧不上了。」

「這件事,你必須要聽我的。」容玉堅持,「我不要再待在這裡一刻。」

玄襄脫下外袍,將她包裹起來,將她抱在懷中,回首看了一眼:「好,我們走。」

天色微微亮了起來。

他們坐在顛簸的馬車中,正往深山中而去。容玉覺得外面光線刺眼,有點不舒服地埋頭進他的懷中,玄襄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低聲道:「別怕,我在這裡。」

也不知隔了多久,他扯開了裹在她身上外袍的一角,托起她的下巴,纏綿地親吻上她的唇,一邊呢喃道:「不要擔心,總會有辦法的……我會讓你變回原樣……」

容玉本想問,如果不能變回去呢。

可是,她很快感覺到臉上的濕潤。他竟然哭了,淚水一點一滴地落在她的臉上。她不敢去問,怕驚擾了他。她聽見玄襄聲音低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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