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她回到九重天庭,尋到師父女媧,跪倒在她面前:「恕徒弟駑鈍,師父所言的處世一課,徒弟無法修成,請師父責罰。」

女媧走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臉:「為何如此說?」

容玉一震,喃喃道:「因為我同別人不一樣,我沒有心。」

女媧卻不放過她:「沒有心又是如何?」

「沒有心,便不會有七情六慾,只是無知無覺。」

「什麼都要憑藉資格。容玉,你永遠無法成為真正的仙者,可是,你卻能做到大多仙者無法做到的事。」

容玉看著她。

她笑:「冥宮,你能進入冥宮。你是我選出來的最好的冥宮守衛。」

可是這一切還是要結束了。

容玉閉上眼,任自己的軀體慢慢在碧藍色的湖中緩緩下沉。那碧藍的湖水卻在一瞬間化為濃烈的翠綠。

她再次睜開眼,又站在那煙波浩渺的忘川之上。

周圍有太多魂魄,渾渾噩噩,面目模糊。

她接過忘川水,一飲而盡,忘川過心,蕩滌了前塵記憶。整個過程,她並未覺得痛苦,只是說不出的空茫。

她渡過忘川,踏上那一片火紅的幽冥之花。她停下來,似乎要想起些什麼,卻還是空茫茫的。她每踏出一步,鮮紅的汁水便會濺上她的衣擺,好像鮮血,觸目驚心。

她停步不前,舉目四顧,總覺得似乎要在這裡等一個人,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來。她側著頭,苦思冥想,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可是沒過多久,她便釋懷了,想得起來又如何,想不起來又如何?她不過是人世間一縷遊魂。

她沿著幽冥之花的指引慢慢往前走,一直走向重生屆。

玄襄睜開眼,這一次,他又回到那個華美的大典,坐於高位,俯視著此刻闖入的不速之客。進來的人太多,他只認得其中一人,他立刻便知,這不是夢境。

夢境里,是不會出現陌生人。

他看著那人緩步向自己走來,便和很久很久以前那一回一樣。他似笑非笑地開口:「離樞君。」

柳維揚神情淡然,可是手中的玉笛卻被捏得幾欲碎裂。

他覺得有趣,紫虛帝君幾時會變得如此:「沒想到許久不見,你倒成了這般中看不中用的模樣。」

柳維揚看著他,瞳孔微一收縮,自然而然地答道:「那也好過有人連投胎的本事都沒有,只能把自己封在楮墨城裡。」

玄襄看著他,似乎微有驚訝:「你的氣息倒是變了。」變得不仙不魔,已不在六界之中。

柳維揚坦然道:「我忘記了很多事。在見到你之前,我甚至不記得你是誰。」

玄襄站起身,沿著長長的台階走下兩步,正和他面對而立。他們的容貌有七八分相似,此刻相對,便如對鏡面,玄襄猶豫片刻:「我當年封印了楮墨城,讓時光停留在一日,我後悔了。」

柳維揚便問:「你希望我如何做?」

「我已將我的魂魄修補完整,可以轉世為人,你如將我的魂魄帶出,我定以所有的修為交換。自此,天上地下,再無人是你的對手。」

真是自負如當年,柳維揚輕揚嘴角:「我不需要你的修為。我已經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他心心念念著的一直都是冥宮,即使進入冥宮後再無法離開也沒有關係,他本來也不打算再出去。

只是今日才知,他同玄襄竟是一樣自負。

玄襄微微一笑,那笑意不深不淺,恰到好處:「那麼,我送諸位出去。」

他又回到黃泉道。

至此走下去,便是夜忘川,就可以轉世為人。

玄襄坐在岸邊,遙望遠處青山逶迤,煙波無限。這樣的美景,在上古時期卻是生死場。他想了很久,最後還是站起身,準備闖出幽冥界。

他多年未曾摸過劍,虛無早已渴望廝殺飲血,露出了完整的形體。虛無原是容玉的劍,她那日逃脫楮墨城,棄劍而去,便成了他的佩劍。

邪神天性好戰,他曾征戰無數,鮮少有敗績。可是迎面而來的鬼差看到他,紛紛避開,便似沒有看到一般。他一路而來,竟沒有遇到半分抵擋。

玄襄不禁搖頭,偌大的幽冥地府竟然就這樣由他自如進出。他卻不知道,那日他獨闖黃泉道,殺戮無數,將忘川水染得一片血紅,自古以來,這是頭一回。鬼差自然不敢造次。

他來到凡間,便開始思索:他在封印沉睡的時光里,容玉早不知輪迴多少次,天地之大,他該去何處去尋找?

容玉本是無心之身,心無旁騖,魂魄必然精純,轉世之後能保留下來的特質便會越多。他在凡間待了幾日,便聽聞說當政的景帝駕崩,新帝即位,立側妃為後,這大逆不道的舉動引得百官紛紛上書諫言。

能從側妃爬到皇后的高位,不僅需要美貌,也需要很深的心計。若是容玉,倒也不是難事。

他等夜深了便入宮牆,鳳儀所在的宮殿必和帝宮相對,他沒費多少工夫便找到。他略施術法,宮中服侍的宮女便陷入昏睡,只剩下俏立在屏風前的皇后。她抬手抓著裡衣的領口,柳眉倒豎,怒道:「你是何人?竟敢闖我禁宮?」

玄襄看了她一眼,知不是容玉,卻也是曾經相識之人,便在桌邊坐下,慢條斯理地倒了一杯茶:「皇后何必驚慌,我不過是個故人。」

驚怒之氣過去,皇后也平靜下來,揚起下巴道:「故人?我可不記得有你這個故人。」

玄襄看著她,他的瞳孔漆黑,猶如深井,似乎頃刻會將她捲入。她愣愣地看著,確有似曾相似之意,只是她想不起來。

玄襄站起身,撣了撣衣袖:「璉鈺,看你如此,我也就安心了。」他正待轉身,忽聽皇后在他身後叫道:「你——站住!」

他沒有理睬,又聽她在身後急道:「本宮讓你站住!」

玄襄側過臉,凝視著她:「皇后,夜深露重,不必遠送。」他的眼底泛起一絲漣漪,皇后頓時僵立不動,茫茫然失去了知覺。

還是身邊的宮女將她叫醒:「皇后,皇后,天涼了,玉體易染寒氣,可是奴婢們當不起的罪過……」

皇后睜開眼,想追思起些什麼,卻只剩下一絲思緒,一閃而過,根本抓不住手。

玄襄出了宮,又出了內城,夜色深重,便是外城的勾欄酒樓都閉了門。縱然他想大醉一場,都找不到地方。

他一路走過緊閉大門的民居,忽然眼角掠過一絲光亮。

他不由慢下腳步,尋找著這個光亮的來源。

只見一個少女,跪在一個火盆前,慢慢往裡放紙錢。寒霜露重,地面上已經開始結出點點白霜,而她只穿得一身單薄的素衣,凍得發抖,披了一身結了霜的月光。

玄襄靜立不動,看著那白霜上凝結著淡白色月華,疏疏朗朗,像是恆久。

她似乎有所知覺,緩緩轉頭望過來。玄襄忙閃身到門邊,靠著牆,閉上眼克制著氣息。曾經的相逢總是不夠好,這一回,他想選擇一個最好的相見的時機。寂靜的街道似乎有馬車急急奔過,卻蓋不住他耳邊的心如擂鼓。

那少女聽見馬蹄聲,站起身疾步出門,朝著從馬車上下來的男子叫了聲:「爹爹。」

那男子走過來,輕輕摟了一下她的肩,皺眉道:「這麼冰,穿得又這樣單薄,你娘就沒有為你準備厚重的衣物?」

少女抬起頭,眉目如畫,即使尚且年幼,卻也可以看得出今後必將出落成美人:「娘親前幾日就病了,做不動針線活,爹爹你不要生她的氣。她最怕你生氣了。」

那男子瞧見小女兒撒嬌的樣子,心便軟了,解下身上的狐裘將她包裹起來:「你娘呢?」

少女牽著他的手,踏進門檻,目之所及,只有滿地的冥紙,以及屋中停著的棺木,因為主屋太小,放下了棺木便無立足之地,只得把火盆放在屋外。

那男子頓時僵住:「你娘她……」

玄襄側過身,看著院中。少女的眼珠往下望去,似乎在思索,又抬起眼,看著自己的父親:「娘說,她一直在等你。我也一直在等爹爹。」

那男子動容,低下身,將她嬌小的身體抱在懷中,似有哽咽:「是我苦了你。」

玄襄看著她窩在父親懷中,眼珠微動,不知在想什麼。果然是容玉,也便只有她,示弱起來也如一根針,一直扎進最柔軟之處。她是他見過的最複雜卻也最簡單的女子,他根本無法將她忘記。

那男子將她抱起,一直抱上了馬車,簾幕落下,只聽帘子後面傳來一聲嘆息:「回府。還有……明日一早,便來這裡處置下後事,死者為大。」那車夫低聲應了一句:「是,容大人。」馬車便晃晃悠悠地往內城駛去。

玄襄依舊站在那裡,許久沒有動一下,任寒露落在肩頭,打濕了外袍。

馬蹄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少女趴在窗邊看著外面,那街道兩旁漸漸變得陌生,想來是到了內城。她年紀尚幼,又是女子,離了她的生父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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