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最先落地的是元丹,他模樣狼狽,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讓我也避一避。」

容玉給他讓開了一個位置。

元丹道:「仙子,這是你從何處找來的跟班,竟如此了得。」

容玉道:「河邊撿的。」

「哪條河?我怎麼就撿不到?」

容玉沉吟:「我猜測他的年紀還比你大些。」柳維揚的真身同玄襄一樣為桫欏,桫欏化人比尋常種族都要困難許多,需要年長日久的時間。再是順利,起碼也得千年以上。而狼族想要化人卻要容易許多。

元丹望了望天邊:「他們似乎打完了。」

容玉收起結界,起身走去,只見那九鰭已經失去了身影,只剩下柳維揚站在那裡,他雖有受傷,卻也只是皮外傷,並無大礙。

柳維揚不待她問,便道:「我剛才同他約定,他會替我推算出找回記憶的時機,我也將為他提供一些助力。」

容玉點點頭。

柳維揚又道:「那便回去吧。」

他們並肩走了一段山路,柳維揚嘴角微揚:「這次入山,收穫果然不小。」

容玉直視前方,喃喃道:「過幾日,你還會收穫不小……」

「你說什麼?」

「不,沒什麼。」

他們連夜趕回住處,身心俱疲,各自回房倒頭便睡。這一覺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時分,容玉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身體,踩著槐樹底下的椅子,爬上樹繼續小憩。

只隔了一會兒,便聽見一陣聲響,柳維揚步履匆忙地來到樹下,抬頭往上看她,語氣嚴峻:「你沒有變老。」

他終於發現了。

容玉點點頭,簡短地回答:「你也沒有變老。」

柳維揚抬起手,陽光沐浴下來,他的手指白皙柔軟,比一般人的手指都要長那麼一點,像一雙文弱書生的手:「我的手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有變。」

這次受了傷,都是皮外傷,一夜之間便完全癒合,甚至都沒有留下疤痕。這不正常。

容玉回想了一下,道:「這就是脫離六界的後果。你不會變老,會比一般凡人的壽命要長許多。凡人的一輩子,不過是你的三五年而已。」

「你也是這樣?」

「我跟你不同,我只是一個凡人。」容玉回想一下,「我原本是被選中的冥宮守衛,可是我不想這樣。我用了一些辦法,從冥宮裡出來。我只是想以一個凡人的身份過完以後的日子,我也如願了,只是中間出現了一些紕漏,就成了現在這樣。」

「冥宮?」柳維揚發問,「冥宮裡有什麼?」

「很多,你可以稱它為無盡。」

「無盡?」

「它沒有形體,你想要什麼,它便會給你什麼,假如你想要那些最高深的術法,它就會把這些呈現在你面前。然而你卻不能再離開冥宮。」

「你為何要從冥宮裡出來去成為一個凡人?」

容玉微微一笑:「因為凡人有心啊。」

「有一顆心有什麼好的。」柳維揚也笑了,「有了心,你就會變得猶豫、怯懦、膽小,變得感情用事,無法理智。」

「即使如此,我也想有一顆心。」

在她最為蒙昧的時刻,尚未開化,便和混沌時期那些種族一般,只剩殺戮。

她無知無覺,在盤古開天闢地之時,照亮那一方狹窄的天地。而漸漸的,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的不同,她是沒有心的。所有人都有,而她卻沒有。她是一個怪物。她跟別人那麼不同,這根本無法偽裝。她被師父放到凡間所修的第一課便是處世之道,她沒有任何凡俗情感,這一課無論如何都無法完成。她想,為何只有她?

凡事都需要資格,而她,從一開始就是沒有資格的。

封印中歲月遲緩,毫無聲息,便連產生的夢境的都是紛亂錯雜。玄襄開始還是無比清醒的,到後來他也開始有些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真實,似乎都是夢,又似乎不是。

未央牽著他的衣袖,站在梔子樹下,清甜香氣浮動。

她低著頭,看著足尖將腳底的沙子碾散又聚攏,終於鼓足勇氣:「玄襄哥哥,你以後會娶我么?」她復又仰起頭,害羞地看著他。

玄襄沉默無言。他分明記得,當年他們尚且年幼,未央也曾問過他,秀美的臉蛋滿是期待,他最後也答應了她。可是往事回溯,他應當再次答應嗎?

未央等著等著,終於開始失望:「你原來有喜歡的人了嗎……」

他動了動唇,卻又無法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他一時記不起來。

一位白衣少女忽然出現在未央身後,踮起腳尖,折下一枝離她最近的梔子花枝,朝他們遞過來:「哪,送給你。」她看上去同未央年紀相仿,卻是眉目如畫,姿容出塵。

未央被身後忽然出現的人嚇了一跳,不由慌張地退後兩步。

那少女遞出的花枝被她避開,不由臉色一黯,喃喃道:「你也怕我?」

未央搖搖頭:「不,不是的……」

少女逼近一步,直視著他們:「原來你們也把我當成怪物?」她的眼睛清亮得驚人,似有水光。

玄襄終於想起來,喚道:「容玉。」

容玉抬手揉去白色花瓣,露出了一絲冰冷的笑意:「既然你們這麼怕我,那我就變成讓你們真正害怕的人。」

玄襄走到她身前,伸臂將她摟在懷中,低聲道:「容玉……」他能感覺到正有溫熱的水汽透進他的衣襟,她就如冰冷琉璃做成的人,而眼淚卻是灼燙的,一直灼燙到他心底。

忽然之間,那浮動著的花香都消失了,他們站在無邊無際的曠野,唯有風聲呼嘯。玄襄嘆了一口氣:「別哭。明明被辜負的人一直是我,為何倒像是反過來了。」

懷中人抬起頭,眼睛微紅,臉上卻在笑,笑意妖嬈:「為什麼要這麼說,明明是我先把殿下放在心上。」

口不對心,或者說,根本不入心。所以不論之前她剖白心跡多少回,他都不欲回應。雖然說得那樣深情,也確實如說得那般去做了,卻依然讓人覺得虛假。

她最後離開前,說他一定會忘記。他們的生命那樣長,相識相知所佔據的那段時光不過是一段剪影,看似不值得一提,卻足夠讓他終生銘記。他想她沒有心,也果真是不懂人心的,所以才會覺得,忘記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玄襄用唇觸碰她的眼睛,她閉上眼,睫毛顫抖,他道:「哪怕是虛情假意,說上一百遍,我也會當真的。」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以後不要這樣了。」

既然他們的容貌不會變老,現在居住的地方也不能再長久待下去。容玉同柳維揚商量了,便舉家搬遷。走的那一日,方圓十里的鄉里鄉親都來送別,光是依依惜別就用了大半日,差點走不了。

他們遊歷過了大江南北,又是五六年過去。容玉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幾近絕望,她以一個凡人的軀體,居然活了百十歲,非但如此,那一張臉卻依舊維持著青春年少。

他們行至北方偏遠之地,終年白雪覆蓋,銀裝玉砌,比天路上那霧氣繚繞大雪封山的景象更像人間仙境。因為積雪太深不好走,他們便又停歇下來。

那一日容玉起身,卻發覺身體疲憊而僵硬,算了算,應是壽數已到。

她現在的軀體,應該是有問題,不能如同一般凡人一樣入棺。她臨死之前,必須找到一個僻靜無人會至的角落。

她去找柳維揚,他正站在院中,他還穿著單袍,院子里積雪甚深,將新植的松柏也壓塌了,他卻像不會冷一樣。

容玉道:「柳公子,我大限將至,可否請你送我一程?」

柳維揚看著她,臉上並無波瀾,許久之後點了一下頭。

容玉披上狐裘,同他行走在茫茫無際的雪上。她覺得軀體正慢慢僵硬,遠不如往常身姿輕盈,卻還是比尋常凡人要好得多。此刻大雪,家家戶戶幾乎都閉門不出,走了很長一段路,才遇到一個扛著柴火的漢子,他瞧見他們,驚訝道:「深雪封山,你們還要去?」

容玉裹緊了狐裘,只露出一張臉,朝他微微一笑。

她自然要去,她這一世便要結束了。從今往後,她會忘記前塵,成為一個真正的凡人。她生生壓抑住這激動,對柳維揚說:「我馬上就要有一顆真正的心了。」

柳維揚側過臉,凝視著她:「你下一世會到哪裡?」

「我也不知道,下一世我沒有了從前的記憶,也算不出來會在哪裡。」她微微皺眉,「可惜你早已不在六界內,我無法再陪伴你太久。」容玉想了想,又道:「是我說錯,其實是你一直在陪伴我。」柳維揚如此人物,便是什麼都不記得,也能很快適應眼前的現狀。

柳維揚道:「不,的確是你陪了我很長一段時日。容玉,我對此十分感激。」

容玉抿嘴一笑,抬起頭來看天上紛紛揚揚落下的大雪,輕軟潔白,那麼清晰。她終於看到前方出現了大片的湖泊,此處已入深山,不必往裡再走。她停住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