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只剩下兩日。

而在等待之中,時間變得格外難熬。彩雲忙著幫忙準備婚事,只要一有閑暇就會來找他們聊天。她身上的死氣越來越重,到最後一日午後,好端端地嬌笑兮然地說著話,突然手指就斷了半截下來。

容玉和她相對而坐,看得十分清楚卻連表情都沒變一下。

彩雲像是毫無知覺,一邊同她說話,眼睛卻看著站在屋外的玄襄,只一會兒工夫,右手手腕又齊腕斷開。

容玉知道這是在回放當日的場景,彩雲的死狀定然很慘。而彩雲和他們走得近,她身上的仙氣會加快這場景的顯現。她不忍再看,疾步走到玄襄身後,卻聽見身後咣當一聲。彩雲從凳子上摔下來,裙子上現出大片大片的血跡。她卻不明所以,只是看著前方,咯咯嬌笑:「容玉姊姊你怎麼走了?」

玄襄皺著眉,低聲道:「一群畜生。」

「此仇已報,彩雲會安息的。」容玉看了看天色,粗粗估算了下時辰,「時候也差不多,該到拜堂的時辰了。」

玄襄滿心不願,卻沒辦法反悔,只得任她拉著走。

老夫人的兒子身形要比他壯實,紅色的喜袍披在他身上顯得有些寬大。容玉在他身上施了障眼法,別人看到玄襄便會幻化成今晚的新郎。她轉頭看看屋裡的沙漏,時辰已近,新娘阿朵卻未出現。

她放開神識,循著阿朵的氣息去尋,一直找到井邊卻不見人影。她皺著眉,往井下看去,水井很深,本是很難看到底,只是她在黑暗中依舊能視物,便也看清水井裡卡著的女子軀體,黑髮浸在水中,隨著井底的水波微微浮動。

容玉只得回屋,和玄襄商量:「我適才去尋阿朵,她摔進井中已然無幸。看來只得強行超度這裡的怨靈。」超度魂魄這類法術她很少有機會用到,很有可能會用得過了,這裡無法輪迴的怨靈便被她直接清除,再無機會轉世。是以這是下策,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她不會選擇這個法子。

她話音未落,玄襄忽然拿起桌上的大紅嫁衣披在她的身上,嘴角含笑:「那麼,只好勞煩你陪我一起演。」

容玉驚訝地看著他。

玄襄低頭幫她整理衣襟,又撫平衣袖裙角的褶皺,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苟。整理妥當,他退開一步,端詳一陣此番裝扮是否有紕漏:「時辰到,我們走罷。」

容玉收起驚訝的表情,輕聲地嗯了一聲。

出走房門的瞬間,他停住腳步,直接俯下身:「夫人,這段路該由我來背你。」

容玉稍微遲疑了一下,還是接受了,手臂繞過他的頸,按在他另一邊的肩上。她可以看見玄襄頸上的一點硃砂,正是契約締結下的印記。玄襄背著她,走得很穩,只是到喜堂的路實在太短,轉眼就至。

玄襄將她放下,拉著她手中的紅綢帶,將人引入喜堂。

主座已經坐了人,兩位老人的面容僵硬,眼角正有鮮血淌下。大紅的綢帶,大紅的龍鳳燭,大紅的喜字,滿目的紅,在這種氛圍下顯得有些滲人。

一拜。

玄襄轉過身,面對著大門,深深地低下身去,他同時能感覺到身邊人亦是如此。屋外的村落里,忽然燃起一陣火光,哭聲不斷。

二拜。

主位上,兩位老人眼裡湧出的鮮血已經順著臉頰流到了下巴,然後隱沒在深紫紅的新衣裳上。

三拜。

玄襄看著她低下頭去,那低垂的容顏在紅燭的映照下宛如琉璃般剔透,心底忽然泛上一股酸脹難言的滋味,抬手扶住她,低聲道:「夫人,我們回去罷。」

容玉跟著他走了一段路,忽覺裙角被扯住,她低頭看去,只見彩雲在竹梯上爬行,滿是鮮血的臉蛋對著她:「這衣裳是我的……你還我的衣裳來……」

容玉眼角一跳,覺得有些不對:「彩雲她那日應當也在喜堂觀禮,剛才卻是我忘記了。」

玄襄將她的裙擺從彩雲手中抽回,拉住她疾走幾步:「現在只能將錯就錯。」

彩雲也爬行著追趕,拖開了一地的血跡。最先看到的是柴房,玄襄將容玉拉了進去,順手關上門,把彩雲關在門外。彩雲在門外轉了幾圈,忽然一頭撞在門上,凄厲地叫道:「這是我的嫁衣……是我要嫁給趙珩哥哥……」

容玉從袖中拿出在集鎮上買的符紙,沾了煤灰改了幾筆,按在門上,門外的凄厲叫聲突然消失。她想了想,接下去便是那群強盜火燒了整個村落,她從幾張符紙中挑出一張,添添改改寫了幾筆,變成了一張避火符,一揚手,符紙便牢牢貼附在屋頂。

屋外,火光衝天,哭喊聲不斷。

她靠著灶台坐下,閉著眼不動。玄襄在她身邊坐下,輕聲問:「你是在為他們難過么?」

她很想為他們難過,可是她不能。容玉搖搖頭,不說話。

玄襄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靜默無言。

隔了一陣子,他又問:「你的修為恢複了?」她剛才改動符紙的時候,他分明看到有幾筆被她的手指一抹,便自己改變了位置。容玉答道:「就快恢複了。」

等到她完全恢複之時,便是他們分離之刻。

可他卻放不開。其實從他發覺的那一刻開始,便已經知道,分別就近在眼前,每過一日就會接近一點,而他的妄想就會消失一些,不管他願不願意接受。

他仰頭靠著身後的灶台,閉上眼:「你是容玉,而我是邪神一族,等日後我們再見,就是敵人。」

容玉朝他微微一笑:「不,不會的。」

天色漸漸亮了,門外一片狼藉,到處是焦黑的殘破竹樓。天邊那層層疊疊壓著的烏雲已然消散。兩人脫掉喜袍,沿著出村的路一直走,果然走了出去。

容玉辨認了一下方向,當先往密林中走去,走了大半日,來到一處泉眼邊。她順手摘下一片葉子,投入泉中,那葉子倏然變成了一塊石頭,飛快地沉入水中:「就是這裡了,這泉水能通到上面。」

她回頭看了看玄襄:「你閉住氣,跟我走。」

水下是別有洞天,是另一個世界。水是晶瑩的淺藍,水底俱是白色的沙石,水草蔓蔓,宛如仙境。玄襄跟在她身後,穿過密密層層的水草,一直往前游。凡間的樹葉進入水下會變成石頭,這泉水定十分特殊。過不多久,他開始覺得身體越來越沉重,似乎不斷地往下沉去。

容玉像是有所感知,轉身拉住他的手同他一起往上游。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於破水而出。

水邊的石台上,一局棋正下到一半。其中對弈的一位老人白髮白須,懷中趴著一個稚齡少女。她睡得正香甜,露出的小半張臉蛋十分秀美。而對弈的另一人卻是個青年,著了灰色的長袍,玉冠束得一絲不苟,待看見容玉時候猛然一驚,一抬手打翻了手邊的棋笥。

那棋子掉進水中,飛快地沉入水底,再也看不見。

老人捻著鬍鬚笑道:「凌華元君為何忽然驚慌?」

凌華元君苦笑道:「是我走神了,還請鑒老海涵。」他長身站起,轉身深深地傾身行禮:「仙子。」

容玉回禮道:「元君近日可好?」

凌華元君板起臉,正容道:「還好。只是仙子是否忘記規矩,竟然又借用了這條路在凡間天庭往返。」

「規矩是人定的,不得已之時也不必如此拘泥。」容玉招招手,「你來看看他。」

凌華元君不敢苟同得搖頭,卻也不好出言斥責,走過來朝著玄襄虛空一指,一道華光消失在他身上:「這位——」那個少年身上透出的氣息分明是西方邪神,她身為上神竟同西方邪神結伴而行,實在說不過去。他簡直無法想像她是如何做出這種決定來,只因地位有上下之別,他無法指責她,只得嘆氣:「仙子多日未歸,今日總得回去了罷?」

容玉最受不了凌華元君那種性格,平日里十分冷淡、一副了無生趣的模樣,可一碰上看不過眼的事就忍不住要去操心:「請元君再稍待片刻,我還有些事要交代。」

容玉走到僻靜之處,停下來道:「我那日曾對你說過,到了必要的時候我會解開你身上的同命契約。可是現在我無法解開這契約,這件事不會有別的人知道,你也不必擔心後續的麻煩。」

玄襄凝視著她,笑了一笑並不答話。

容玉用衣袖拂了拂石上的灰塵,轉身坐下,又問他:「你不坐?」

玄襄依言在她身邊坐下。

容玉側過身,伸手拉起他的手,輕輕地捏著他的指尖。她這個動作有些怪異,玄襄疑問地看向她。她看著他的眼睛,突然微微一笑,難以用言語形容這一笑,周圍的湖光山色好似瞬間失了顏色。

玄襄剛想說話,卻覺得一股暈眩上頭。他想握住她的手指,卻發覺根本用不出半分力氣。

容玉靠近他,有點冰涼的手指落在他的眼上,柔聲細語:「你如果累了,就睡一會兒,醒來以後,什麼都已結束,什麼都不會發生。」

玄襄受到言咒的束縛,雖然不願,卻還是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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