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她一睜開眼,便看見一個人。他坐在她的對面,手中把玩著她的虛無,看見她醒來也沒有動。

容玉支起身,第一件事便是檢查手腕上的痕迹,那道紅線已經退了下去,短時間內,都不會再漲上來。師父女媧進入冥宮後,便告訴她,待過幾十年,就該輪到她,然後她用自己的修為封印冥宮,成為最後一個進入冥宮的人。

憑她現有的功績,當初她根本沒有資格上封神台。而等她封印冥宮後,她便有了,真可笑。容玉握著自己的手腕,心道,別人都可以有所選擇,而她卻只能選擇在冥宮中等死,那種冰冷而沒有人氣的地方,她一刻也待不下去。

容玉忽然一震,她入戲太深,差點忘記這明明只是千年前的記憶。她所要做的是離開這個幻境,而不是被這段回憶給糾纏得脫不了身。

大概見她顧自出神,半天都沒有反應,坐在她對面的人終於輕輕一抬手,虛無的微光一閃,抵在她的頸:「你是誰?」

容玉看著他的臉,的確能依稀看出玄襄如今的眉目。她抬手按在虛無上,她身上的仙氣已經耗盡,還要不少時日才能完全恢複,現在便是尋常小妖都可以置她於死地。她笑了一下:「你我立過契約,是我助你化人。」

其實她想說,她是他的宿主。不過她現在太過虛弱,也不知道對方會不會被這一句話激怒。他生而為邪神,且是以桫欏為真身,不是太好的選擇。可是她也來不及選了。

少年玄襄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似乎在掂量她的話的真實性。容玉已經跳脫出來,還能審視自己當時的選擇,竟然選擇了一個如此多疑而自負的種族。更糟糕的是,她最後竟然把這件事給拋置腦後,一心一意另外尋找逃離冥宮的辦法。

終於,他相信了,抬手將虛無一拋,劍鋒直直嵌入地下。

容玉抬起左手按在劍柄上,只見微光一閃,原本存在的兵器化為烏有。

玄襄站起身,居高臨下看著她:「在我找出破解契約的辦法之前,我會跟著你,保護你。」

容玉累極了,也沒有心情跟他爭辯,掙扎著站起身,顧自往前走。邪神的地界,她不能進,而停留在此地又太危險,她現在脆弱到根本無法保全自己,也不指望此時的玄襄能多強大。所以只有一條路能走。她記得這裡有一條天路,一直通往凡間。

她像走在雲端,每走一步,便風起雲湧,看不清楚前路。那條路上全是雪,一步一滑,毫不誇張。她覺得支撐不住了,就坐下來休息,玄襄一直不緊不慢地跟在她後面。她知道他心中糾結,誰也不想一睜開眼便有人告訴你,這是你的命,你必須如何做。

容玉看了他一眼,只見他低垂著頭,靠在不遠處的石壁上,眉清目秀,還是少年模樣:「我有話跟你說。」

玄襄抬了抬頭,走到她的面前。

「你不必太把契約的事放在心上,等我修為恢複了,你就可以去做自己的事。」容玉微微一笑,「我離開……的時候,一定會把契約解開,那時候就沒有什麼能束縛住你。」她以為他多半會漠視她,對她說什麼不會有任何反應,其實她也無所謂,只是多少要給個交代而已。沒想到玄襄看著她,他的瞳仁漆黑似墨,濃得化不開:「你離開的時候?」

容玉欣然道:「我在尋找一件東西,那個東西對我來說很重要。我離開的時候,一定是找到了。」

下一個千年,便是她進入冥宮的日子,循環不滅。可是在那之前,她應該會找到辦法。即使沒有,這段時光也是她強求來的。

玄襄沉默了片刻,道:「好。」

等休息夠了,容玉又站起來趕路。所謂天路,真的毫不誇張,一直由凡間的最高峰通到天邊。因為太高,白茫茫的都是終年積雪和白霧繚繞。

容玉走得累了,就又停下來。天色已黑,附近可能有野獸出沒,她撿了點枯松木,一彈指便生起了火。這回玄襄沒有離得太遠的,而是坐在她對面,坐下的時候,容玉才發覺他的外袍都起了冰渣子。

她恍然,這裡很冷,可以說是天地間最冷的地方。她對外界冷熱的感覺都比較遲鈍,也沒有想到他會冷。她想了想,就坐到了上風口處。

其實同命契約是禁術,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容玉天生便是個施術者。師父曾讚歎過她心無雜念,最是適合修行術法。容玉想,她都沒有心了,哪裡來的雜念。她曾改變過同命契約的禁術,她所受的傷,契約方會承受相同、甚至更大的痛苦,而契約方受到的傷,不會影響到她,只是代價是她的一半修為。

玄襄有了她一半的修為,便相當於那些苦修千年的仙君了,只要他的資質不是太差,必然有所成。若不是她沒有選擇,否則在天庭喊一聲,多的是來求她結契的。其實這樣說起來還是她虧了。

容玉抱著臂,靠在石頭上小睡了一會兒。

醒來時,柴火已經熄滅,還熱騰騰地冒著白煙。周圍不遠處,倒著一堆野獸的屍骨。玄襄坐在石頭上,一手支著頭,似睡不睡的。容玉走過去,低下身伸手在他臉上碰了碰,冰得跟渣子一樣。

玄襄一下子驚醒,看見是她才鬆了一口氣。

樣子挺秀美的,是屬於少年那種特有的青澀。容玉歪了歪頭,問:「你要不要拜我為師?」

想拜她為師的也挺多的,九重天上有不少人厚著臉皮來求她。

玄襄立刻道:「不用。」

「為什麼?」

玄襄嗤了一聲:「醜八怪。」

容玉也不生氣,站起身道:「那就走吧。」她長成什麼樣,她自然清楚。倒是玄襄成為邪神新君以後,要坦白得多,至少不會再這樣睜眼說瞎話。

她走在前面,就像走在雲端里一般輕盈,長長的衣袂隨著呼嘯而過的冷風裡飄來盪去。她的腳下便是南迦巴瓦峰,她感覺自己恢複了些,倒是可以趁著精神不錯的時候趕一趕,早日進入凡間的地界。

待經過天和地交接的地方,容玉問:「下面便是凡間,你想去哪裡?」

他的真身是桫欏,一直待在邪神被驅逐的地界,恐怕也沒有去過別的地方,應當多少會對凡間有些好奇。玄襄看了她一眼:「不這麼冷的地方。」

容玉朝他笑了笑:「等下就不會冷了。」

凡間正是端陽節前後,天地間陽氣最盛,精怪們都躲了起來。

的確是她運氣太好,不然就憑玄襄身上有她的一半修為,足夠引來方圓五百里的大小妖怪。她正是最虛弱的時刻,而玄襄空有一身修為卻不會使用,明擺了是把自己送上去讓人分食。

容玉找到當地原住民,用身上的一小塊玉換了食物。她感覺到玄襄一直在看她手上的羊皮袋,便解釋說:「裡面是氂牛奶,還有青稞面,只有這些。接下去有很長一段路都碰不到人跡。」他們自然跟凡人不同,卻也沒到靠呼吸就能生存的地步。

她想了想,扔給他一隻羊皮水袋:「你不嘗嘗?」

玄襄隨手接下,然後皺著眉審視這他未曾知曉的新事物。剛剛化人總會對很多事物不了解,有些無所適從,而他所在的地方一直都是荒涼空廓,也確實無從了解一些事。容玉倒是不介意去教會他,這是必經階段,她也有過。

他打開羊皮水袋,喝了一口裡面的氂牛奶,直接嗆著了。

容玉裝作沒看見。

此後,是很長一段無人區。他們相對時多半無話,兩人都不是多話的人,覺得沒什麼可說的就不說話。容玉時常思考如何擺脫冥宮的法子,千年雖長,卻也經不住蹉跎。她但凡想到一個,不久便自我否定掉,十分苦惱。

十幾日後,她終於看到玄襄帶著嫌惡表情喝了一口氂牛奶。

她用餘光瞥到他喝下去,才道:「如果我沒記錯,再過一日便會有水源。」

玄襄很明顯地怔了一下:「你說真的?」

容玉目不斜視:「最後一回走這條路是好多年前,也有可能會記錯。」她陡然加快了腳步,她不用回頭看也知道,玄襄必定能跟得上。

只過了大半日,眼前突然平坦空曠起來,腳下層層疊疊的枯葉發出沙沙的聲響,溫暖的日光從松柏的枝葉間隙傾瀉而下,遠處的水面平靜無瀾,閃爍著點點金光。容玉走近水面,低下身將手浸入水中,觸手冰涼。

她回首,只見玄襄還站在身後。他像是被眼前的景緻給吸引,臉上露出了肅穆的神色。年紀輕輕,卻是如此沒有生氣。容玉抬手掬起一捧水,輕輕地潑在他臉上。

玄襄驀地感覺到臉上一涼,抬手抹了一把,看著她。

容玉朝他笑了笑:「你站在這裡做什麼?捨不得那袋氂牛奶?」

玄襄反應過來,皺了皺眉:「凡間的食物真難吃。」

容玉撿了幾枚野果,又撿了松枝燃起一堆火,一彈指把野果變成了雪魚和雪雞,用火烤熟了,還分給他一半:「那就嘗嘗這個。」

「這跟野果有什麼區別?」玄襄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當然不一樣,味道就不同。」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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