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容玉又陷入了那個夢境。夢裡,她在廣袤無邊的荒原中奔走,可是不管她怎樣躲避,還是無法擺脫身後如影隨形的冥宮。終於,她被逼得無路可走,只得劃破手心,立下了仙契……

她倏然驚醒,卻沒有睜開眼——只因她感覺到有目光焦灼在她的臉上。容玉等了一陣,忽然一隻手伸過來慢慢撫過了她臉頰。她不覺得自己可以勾引得了玄襄,唯一的優勢便是有一副美貌,可是憑她對玄襄目前的了解,他並不會因貌取人,充其量,也不過能勾起他的一點興緻。不過這也足夠了。

過了一會兒,那人拿開了手,將蓋在她身上的狐裘又掖了掖。容玉睜開眼看去,只見玄襄坐在她身邊,翻開著面前矮几上的摺子,有些他看得很仔細,有些泛泛掃過一眼,重要的會擺在另外一邊,再次翻閱。

容玉動了一下,他立刻覺察,低頭瞧她:「你醒了?」

她答非所問:「我好像磕到臉上。」她慢吞吞地去摸臉頰,果然有道傷口。玄襄放下摺子,含笑道:「原來你還是在意的,不過即使破了相,也不會變成醜八怪。」他說完這句話,像是有些許驚訝,稍微定了定神才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隨口一句話而已,殿下不必放在心上。」容玉想起之前的夢,又忽然聽到醜八怪三個字,心裡突然有了一個猜測,如果她的推測是對的,那麼之前這一切看似不合理的事,其實都可以解釋。

可是如何去驗證?如果有貿貿然的行為,一定會被玄襄懷疑。

她想了想,忽然變了臉色:「夜色已深,殿下留我在寢宮,也太過於失禮。」

玄襄放下手上的文書:「容玉,你之前一直說,有多把我惦記在心上,難道這些話都是說著玩的?」

容玉站起身,冷冷道:「本來就是說著玩的,不過也好過被你利用。」她走出幾步,本來想等玄襄追上來,卻發覺他依然坐著沒動,想是演得太過火,弄巧成拙了。她只得停下來,側過身,幽幽道:「殿下和我同命的契約,我雖不知如何會存在,但也會儘早想出法子來解開,從此你我便當做不曾相見。」

這番話說到這裡,容玉沒辦法再站著不動,只好掉頭就走。她十分納悶,明明她已經把一個痴情傷心女子的情態演到了極致,對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真讓她傷神。

她疾走幾步,隱約聽見身後有了一些動靜,不知覺地浮起一絲笑意。她佯作不知,走過花園小徑,走到湖邊,迎面是一片花吹雪,才停步不前,頭也不回道:「你跟著我做什麼?」

玄襄道:「我怕你走錯。」

容玉轉過身來,長長的黑髮垂散下來,一直拖到腳邊,秀眉微皺。她明白此時此刻,良辰美景俱全,實在不需要她再多說什麼。

玄襄走近幾步,有些低聲下氣:「先前我確是一直想解開同命契約,可是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容玉心中好笑,便也在面上笑了出來,越笑越見妖嬈。若是取她心頭血便能解開這契約,怕是他早就剜下她的心來,何談如此低聲下氣。修仙之人總說凡人世俗不可耐,可是他們又能好到哪裡?而她,也是等著利用他罷了,他們各取所需,其實再好不過。

玄襄語氣平穩:「容玉,你說這個世上最難懂的是什麼?」

容玉被問得一愣,隨即瞭然道:「是人心。」

「那麼,你為何一副早已看透了我的模樣?」

容玉被反將一軍,的確無法反駁。玄襄再走上前兩步,伸手攬她入懷:「這裡跟九重天庭不同,我們都可以找一個同自己相伴之人。終此一生,這個人就只有一個。」

容玉抬起頭,一雙眼清亮澄透:「這個人會是我嗎?」玄襄的表情沉寂在一片花影中,看不真切,她聽見他輕輕嗯了一聲。她抬起手,手指落在他玄色衣袍的交領上:「別動。」

玄襄配合地低下身,任她拉著,容玉借著暗淡的月光瞧見他頸後的那點殷紅的印記,忽然對著他的肩咬了下去。玄襄被她的反應整得不知該如何應對,只覺得肩上劇痛,竟被咬出血來。他鬆開她,往後退了一步。

容玉微笑道:「我先留個記號,以後你反悔,起碼記號還在。」

玄襄又好氣又好笑:「你怎麼還是小孩子脾氣。」

容玉達到意圖,自然心緒變好,演戲的心情也跑了回來,虛點著自己的肩胛:「這裡被無鉞用劍刺穿了,以後也會留下印記。你也不算太吃虧。」她看著月落中天,知道時候不早:「我這便回去,殿下請留步。」

她剛走出一步,玄襄忽然從背後抱住她。容玉偏過頭,看著湖中倒影,湖水微泛波瀾。這一刻大約是玄襄真正情緒流露的時刻:「我會好好待你。」

容玉等了一日,等來了未央的拜帖。情理之外,卻是意料之中。她想了想,招來服侍的侍女:「你會刺繡嗎?」

侍女垂著頭,答道:「仙子想要什麼花樣的?」

容玉提筆在紙上寫下:金風欲引玉露,君若解語應識。她將紙往前一推,道:「就在素帕上綉上這句話,不用多精細,越快越好。」

侍女也沒多問,立刻著手綉了起來,她手法純熟,幾下便綉好了字樣。容玉抽出鎮紙下的玉箋紙,換了簪花小楷寫道:焚香恭請玄襄殿下撥冗親至靈犀殿一晤,容玉手字。她把素帕跟玉箋紙別在一起,交給侍女:「請你把這個交轉給玄襄殿下。」

侍女走後,她站起身來,熏香沐浴,換了新的衣衫,開始對鏡梳妝。每一步,她都帶著如同祭祀般的心情來做。當年封神台上的每一位上神都曾征戰過,同天地,同異族,同時光,殺戮不斷,然後用這殺戮鋪上了封神台。

現在就讓她為自己執意要走的那條路,一路鋪設祭品。

她拿起眉筆,描眉畫目,以朱丹就唇,她本就顏色如玉,如此梳妝之後,更是美貌不可言喻。

有人來到她身後,通報道:「未央姑娘到。」

容玉對著銅鏡嘴角微彎,鏡中人也同樣笑意盈盈地看著她:「請未央姑娘。」

她轉身站起,身子輕盈地到門口迎接:「未央,你來了。」

未央被她的模樣震了一下,無端有些心煩意亂:「容玉,你今日真好看。」她握著自己的小手指,也說不明白如何會突然感到不安。

容玉握住她的手臂,笑意盈盈:「因我看到你的帖子,覺得如此鄭重才對得起你親自來看我。」

未央道:「我聽聞你受了傷,來看看你。」

容玉微微一笑,引她入室。她在錦墩上坐下,垂目道:「我傷勢未愈,怕庭中風寒,只能請你屋裡坐坐。」

未央接過侍女遞來的七尺琴,調了調音色:「正好,我無意中覓得琴譜,據說可治癒傷勢。」

容玉聽她試音時,琴弦發出的金鐵之色,不動聲色:「如此我便洗耳恭聽。」

未央一雙皓腕置於琴弦之上,凝力不發:「那麼我獻醜了。」話音剛落,便撥出了第一個音,如珠落玉盤。容玉調整了一下坐姿,手肘斜斜地撐在面前的矮几上,支著頤閉目養神。

未央的琴技高超,如織出一場風月局。容玉聽了一陣,閉目問:「未央,殿下很愛聽你彈琴罷?」

琴聲忽然凝滯了一下,復又如流雲如清溪。她聽著這琴聲婉轉,漸入佳境,突然睜開眼來。只見未央正也凝目瞧著她,臉上掩飾不住的哀傷和內疚。可是她手上的動作卻堅決,只聽錚的一聲,琴弦斷裂,迎面一道華光直奔容玉的眉間。

與此同時,外面響起了腳步聲,玄襄撩起珠簾傾身而入,身後跟著無命。

容玉用筷子夾起面前的那盤果子,放在眼前,那道華光沒入果核之中,隱沒不見。無命反應甚快,長劍一橫,抵住未央的頸,幾乎把她的脖子直接勒斷。

未央絕望地抓住斷掉的琴弦,青蔥般的指尖滲出鮮血來。她按住手腕上印刻的古文字,嘴裡快速念了一段咒文,她身上開始有大片華光散開。

果然是璇璣族最後的倖存下來的人。

容玉坐著不動,未央最後一刻的表情,是有內疚的。未央她應該只是想尋找玄襄復仇,卻苦無機會,而她恰好和玄襄同命,於是轉而對付她,這的確是非常正確的策略。可憐未央生不逢時,碰上的對手是容玉。

玄襄上前幾步,扶住她癱軟的身體,表情有些動搖:「未央。」

未央神智渙散,眼睛的神采開始消失,她吃力地看著玄襄:「殿下,我沒有辦法……必須為我的族人報仇……」

她動了動眼珠,望向容玉:「我還能聽見他們死前的詛咒之聲……」無鉞擅用藥,他把他們最精卜算的璇璣一族變成了怪物。他們失去神智,互相殘殺,而修為最高的長老們尚且保有了最後一份清明,親手把曾經的家園的夷為平地。這一切,只是因為,他們算出了玄襄在這世間尚有同命之人。他們璇璣一族最擅卜算窺探天機,卻因此,引來了殺身之禍。

這麼多的血,這麼多殘肢斷臂,彷彿永遠不會消失了。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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