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謝允羸是個愛享受的人,他選定的餐館是在景區深處,沿著層層疊疊的盤山開車上去,可以看見底下城市裡一盞盞亮起的燈。

那座餐館是造在那片茶林前面,店面並不起眼,裡面的裝修卻是復古而華麗的維多利亞時期的風格,每一處擺設和線條都極其繁瑣。侍應生戴著手套,為他們拉開門,正好可以看見廳堂里那兩座立式燈柱,昏黃氤氳的燈光延伸向前往,彷彿指向不可預知的深處。

穿過一段走廊,侍應生引他們在預定好的位置坐下,又拉開半幅屏風,將桌子同廳堂間隔離開來。

謝允羸彎腰拉出椅子,做了個誇張的請的動作,然後等褚青蘅落座了才欠身示意,回身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

「五道主菜,」謝允羸抬手示意了一下,「先問女士是否有忌口的材料。」

褚青蘅知道這是這家餐館的規矩,客人不點菜,由主廚根據近日的食材和氣氛配菜,可是每次被問到還是覺得厭煩——她沒有忌口的材料,用一句話簡單來說就是她什麼都能吃,當然這在她小時候,在父母領著的酒會上不挑食只顧埋頭吃還會有人摸摸她的頭說一句好可愛:「有魚肉的話選白魚肉,紅肉盡量少,甜品不需要蜂蜜和桂皮,就這樣。」

侍應生點頭記下,轉身便離開了。

謝允羸微微前傾著身子,問:「你今天似乎都沒有問我為什麼要請吃飯。」

「能讓你下這麼大血本定這家餐廳的位置,多半又是你的風流債太多,需要拿我做擋箭牌,我都見怪不怪了。」大學四年,他們名義上雖是訂婚狀態,實際上都是各交各的朋友,只有聚會的時候才表現一下情侶的姿態。雖然後來婚約取消,但他們還算談得來的朋友,常有往來。

「女人太聰明,往往都會令人懼怕。」

「那你一定很怕你的嫂子。」

「葉微是很聰明,不過她沒你看得開,每年都要去寺里跟大師修行。」

前菜上來,是蘆筍蟹肉沙拉,配餐前酒campari。謝允羸遺憾地搖搖頭:「可惜我還要開車,喝不了酒。」

褚青蘅微微一笑:「不如說說你想要我做什麼?」

謝允羸拉開椅子站起身來,從西裝口袋裡取出一隻絲絨盒子,微微彎腰:「雖然我們的婚約已經取消,不過我想再向你求婚,我想這世間再也找不出比彼此更加適合的伴侶了。」他打開絲絨盒子,鑽戒靜靜地躺在絨布上,流光溢彩。

她看著那枚戒指,不知道為何,想到那枚被扔在垃圾桶里孤零零的銀戒。那刻著兩個人名字縮寫的銀戒跟眼前的鑽戒相比,實在寒磣到極致,卻又寒磣得讓她羨慕。

如果還在三年前,這一切還沒有演變成這個樣子,她會毫不猶豫地接受這鑽戒——這婚姻足夠寬鬆,不管對她還是對他,這就夠了,要求太多總是不太好的。

可是看到別人擁有,她才會發覺自己原來也想要,是否時光還在不易讓人覺察地偷偷消磨著、改變著一切,等到驚覺之時,青春原已換了一張臉?

她伸出手,合上戒指盒,放回他的西裝口袋:「謝謝,不過很抱歉,我已經不想過那種生活了。」

愛情是兩個人攜手往懸崖下跳。她不相信愛情本身,卻又羨慕,人總是處處矛盾,處處虛偽。

謝允羸回到座位,看著她的眼睛:「我第一次被人拒絕,是不是該告訴我一個原因?」

「沒什麼,只是我們已經不適合了,我如今的情況,不符合你父兄的要求。」

「聽起來,他們倒是要把我賣個好價錢。」

褚青蘅被逗笑:「我想這應該不難。」

謝允羸取出戒指盒,往她這邊推了推:「這是當時的訂婚戒指,既然婚約不成,起碼一人一個,留作紀念。」

褚青蘅接過戒指,在手上掂了掂:「感覺拿去典當,也能當個高價。」

她話音剛落,只聽一陣高跟鞋踏在地面急促的聲響,一個女人不顧侍應生的阻攔,衝到桌子邊上,拿起謝允羸手邊那杯沒動過的餐前酒,朝著褚青蘅一潑:「賤人!」

褚青蘅拿起熱毛巾擦拭著酒液,邊上的餐廳經理反應迅速,又拿來了幾塊熱毛巾給她,一面給呆住的侍應生使眼色:「這位小姐,這裡是私人會館,您是不能隨意闖進來的。」

那女子一揮手,推開想上前拉她的侍應生,抬頭看著謝允羸:「你以前說,女孩子太強勢性子太急都是不好的,後來我改了,可是你卻要分手……」她的表情倔強,可畫得眼妝卻被眼淚沖花了。

謝允羸攤了攤手:「我說過好聚好散,感情淡了自然就不需要再這樣下去。你為什麼不明白這個道理?」

「所以呢?她就是新歡?」

她這回又成了萬眾矚目。褚青蘅放下毛巾,平靜地開口:「如果非要這麼算的話,我大概算是舊愛,不過誰知道呢,謝二少愛情的保質期都很短。」她端起剩下的那杯campari,朝著謝允羸輕輕一潑:「你剛才潑錯了人了,我就替你潑這一次。」

這一下,連餐廳經理都呆住了。

褚青蘅拿起包,說了聲抱歉,轉身便往外走。沿著走廊的時候,正好撞見了兩個熟人,莫雅歌的嘴巴大張成不雅的O型,蕭九韶一身黑西裝白襯衫,雙手插在褲袋裡,嘴角掛著一個若有若無的笑。

褚青蘅回頭看了看,屏風已經被拉開,站在這個位置的確可以看到剛才發生的事情。莫雅歌終於解除了石化狀態,磕磕巴巴地說:「咳咳,我們……那個碰巧過來吃飯,是我敲詐蕭九韶這頓飯,不是故意……」

這當然不會是故意跟蹤她到這裡。這家餐館的位置都要提前預定。

褚青蘅點了點頭:「不,是我太失禮。」

她快步從他們身邊擦過,莫雅歌隔了十幾秒才推了蕭九韶一下:「你愣著幹嘛?快去追啊。」

蕭九韶訝然:「那你——」

莫雅歌恍然道:「對了,差點忘記了,你把卡拿來,不然等我吃完付不了帳。」

蕭九韶聞言拿出信用卡給她,轉身就走。褚青蘅才剛走到大門口,他追上了,道:「我送你。」

褚青蘅轉頭朝他微微一笑:「謝謝。」

蕭九韶打著方向盤沿著盤山路慢慢往山下開,這一帶路燈昏暗,道路又窄,每個轉彎都要很小心。他輕聲道:「餐前酒campari,口感苦澀,配沙拉是不錯。」

褚青蘅笑了一聲:「你這是嗅覺特別靈還是直覺很敏銳?」

前方有一塊突出去的平台,供遊客停車休息之用,他開到那平台上,把排擋桿拉到停車的位置,又拉上手剎,搖下四面車窗:「我之前說,沒有人會因為真實而愛上一個人,偽裝只是必要的條件。」

褚青蘅只覺得心裡咯噔一聲,看著他緩緩轉過頭來,頭頂上的白色路燈將光芒鋪灑下來,映得他臉上線條朦朧,他的嘴角漸漸漾開一個笑來,酒窩很深,可是她不知道為何,卻覺得他根本沒有在笑,只是牽動了臉上的肌肉,做出一個假象來。

「那家餐館,需要提前幾周定座,客人不用點菜,大廚自然會搭配前菜主菜和甜點,既可以了解到邀請對象的口味,又可以避免點錯菜的難堪,一舉兩得。」蕭九韶露出笑意,他的臉在蒼莽夜色中顯得白皙而俊美,「吃過飯,可以在半山看風景,你看我們共同生活的城市有多美。」

褚青蘅只覺得不妙,此刻天色灰暗,並無月亮,蕭九韶就算是狼人也不可能在這無月之夜變身,但是那種揮之不去的違和感到底是哪裡來的?她語聲生澀:「這個過程你倒是很熟悉。」

謝允羸追求人總是用這一招,成功率幾乎是百分之一百。但在她的認知里,如果蕭九韶用了謝允羸這種套路,她一定會懷疑天下就要大亂。

「既然你知道,那麼接下去是要做什麼?」蕭九韶垂下睫毛,復又抬起,他的眼睛清亮而美麗,這樣深深地凝視著她,好像極光般遼遠。

「我……」褚青蘅都嚇呆了,她簡直都要懷疑他是不是雙重人格。

蕭九韶微微一笑,露出頰邊的酒窩:「嗯,如果你不太清楚,我就為你示範一遍。」他抬手按著副駕的座椅,向前傾過身子,沒有扣上的襯衫最上面那兩顆扣子下,露出流暢的脖頸和鎖骨的曲線,頸項側還有兩顆細小的痣,似乎在這夜色和幽暗路燈下熠熠生光。

眼見著他的氣息越來越近,他的視線似乎焦灼在她的嘴唇——褚青蘅總算反應過來,伸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推:「抱歉!」

蕭九韶冷不防被她這樣重重推開,後背撞到方向盤,轉向燈立刻跳起。

「那個……你還好吧?」褚青蘅知道自己反應過度,只得用開玩笑搪塞過去,「我總覺得你今晚不太一樣,你真的沒有雙重人格?」

蕭九韶平定了一下呼吸,又恢複了平日那副冷淡的樣子:「沒有,我不過在做一個實驗。」

「……什麼實驗?」她發覺今晚的智商都不夠用了,怎麼完全都跟不上對方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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