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上帝沒有聽見

外婆的病情很快被確診,肺部的陰影是癌細胞擴散而形成的,究竟這是良性、抑或是惡性細胞,還不能完全確認。

葉念在醫院陪了兩三次,就被外婆趕回去上課。原本單調的上課自習作業更加難以忍耐,語文老師站在黑板前捧著書本用機械的聲音念《祭十二郎文》,全班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昏昏欲睡。

「……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語文老師走下講台,在教室里踱步,「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魄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

葉念低下頭,將額頭抵住手臂,方才沒有哭出來。

偏偏她那天運氣極差,被路過的班主任瞧見,一下課便來找她談話,問她為什麼要在課上睡覺。

葉念一直低垂著頭聽訓,無言以對。

反倒是坐在隔了一條走道的男生替她說話了:「李老師,我剛才看見葉念在哭,絕對不是在睡覺,你錯怪她了。」那男生嗓門極大,一時間連課間吵鬧的教室里都陡然一靜,有人悄悄地往這裡看過來。

班主任立刻停住訓斥,問葉念:「周軒明說的是真的?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還是家裡有什麼事?你這幾天請假次數也太過頻繁了。」

葉念真想找個洞鑽進去,羞憤難言:「不是的,我昨天複習到很晚,上課的時候有點困,差點睡著了。」

周軒明瞪大了眼睛,奇道:「我明明看見你在哭,你那時的眼睛都紅了!」

葉念惱火了:「你上課不看黑板盯著我做什麼?」

真要命,這世界上居然會有這種為了追求如此渺小的真相而孜孜不倦的人。

班主任突然嚴肅起來,叫周軒明放學後到她辦公室去談話。這樣一來,全班立刻知道,這位周同學對葉念太過關注,並且進了辦公室被班主任進行了一小時的「早戀是不好的」思想品德教育。

外婆的病情還在惡化。

醫院的開銷極大,而外婆沒有醫保,每日的醫療費用很是驚人。外婆想出院,她覺得自己已經沒能替葉念留住父母的大部分財產,現在居然還要花掉葉念上大學的錢。

葉念微笑著安慰外婆說,一中每年都會有一筆精英獎學金,數額很可觀,足夠應付兩年的學費開銷。等到上了大學,還可以申請國家助學貸款,假期里能夠打工,不必這樣擔心。其實,她們現在住的是父母購置的一套精品住宅小區的房子,面積寬敞,地段也好,如果把房子賣掉,對付外婆的醫藥費是夠了。

但她不能這樣說。老人對於家的眷戀,遠遠強烈過年輕人。賣了房子就等於失去了家,外婆對於這點是不會讓步的。

葉念單獨面對外婆的時候,其實很想哭出來,可是最後還是沒有。在自己最親的人面前,總是希望微笑著,讓對方不再為自己擔心。

期末考很快到來,葉念走出考場時,心情輕鬆許多。

能考進一中的學生大多優秀,只是大家還是會被身邊很多事情給阻撓了,或許是遊戲,或許是電視劇,葉念心無旁騖。

她是一心想取得精英獎學金。

成績出來後,她也果然是年級總分第一。排在她後面的,彼此之間最多不過差上兩三分,這樣細微的差距一直到二十名後才拉開,如此廝殺,格外慘烈。年級第二的男生在理科上十分出眾,幾乎全是滿分;而第三名的易雲初的文科分數只能教人高山仰止,葉念勝在均衡。

班主任很是高興,對她說,這次的精英獎學金校方原本是考慮給她或是易雲初,但是這次期末考試成績一出來,她的希望更大。

葉念也是這樣想的。

然而結果,全然出乎她的意料。

輔導員才大學剛剛畢業,被兩句三句就套出話來。原來是打算等到期末成績出來再定奪,可是作為學生會長的林修給予易雲初更高評價。而林修的父親也是一中畢業的,是本校的優秀畢業生,每年都會有大筆助學基金投入。

輔導員原來在大學裡是學生會的幹部,居然拿在大學裡的思維來對待這件事。

葉念憤怒到極致:又不是拍校園青春偶像劇,這是國家辦的公立學校,居然還有這種事情出現?真是要命。

葉念出了輔導員辦公室便去找林修,總算運氣不錯,讓她在體育館外面堵上人。

看得出,林修是剛打完籃球走出來,他身上沒有一般高三學生該有的緊迫感,反而是一副很是閑適的模樣。少年鼻樑秀挺,眼睛狹長而優美,這樣的長相是摻雜了英氣和柔和的俊秀,校服的外套拿在手上,更顯得腰瘦腿長,肩撐得平而寬,是黃金分割的完美比例。

如果放在從前,葉念大概還會覺得這樣的美景值得觀賞。畢竟在校運動會上,她也真心覺得林修的表現已經足夠賞心悅目。

可她現在已是無路可走。眼前只剩懸崖峭壁,而身後有無數條通往四面八方的小路,她不想再走回已經走出來的迷宮。

她把希望寄托在林修身上,卻痛恨這種無力的感覺。

那日她的表現大概足夠讓人頭痛,刻毒的挖苦就像髒水一樣潑向對方。林修卻是一句都沒有回應。

是不屑,還是懶得花心思反擊,她不知道。

直到林修轉身走上樓梯,還提醒她趕快回去上課,葉念方才完全冷靜下來。

手中的紅茶依舊是溫溫熱熱的,可是這鋁製的易拉罐傳遞給她這種溫熱後,還有那種金屬特有的冰涼的觸感,一如林修這個人。看似如此溫和耐心,冷不防的,又會在不經意間被凍結。

葉念泄憤地把易拉罐摔在地上,踩上去碾了好幾下,眼睛裡始終濕潤。

發泄完畢,她撿起易拉罐丟進垃圾桶,轉身要回教室,卻突然看見不遠處那個個子矮小、嗓門卻異常響亮的男生的身影。

周軒明抓抓頭髮,很不知趣地說:「葉念,你這回是真的哭了,我親眼看見的。」

葉念口氣很沖地反擊:「你看到我掉了一滴眼淚沒有?」

「這倒沒有,但是你眼睛紅了……」

真要命。她又不是孟姜女,能夠一哭就哭倒長城,於是為了防止世界被她的眼淚淹沒而派來這麼一個人時刻提醒她:你又哭了,你的眼睛都紅了。她也不是石頭做的,難過的時候自然會傷心會掉眼淚,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葉念在林修那裡吃到閉門羹的惱火之情又重新湧上:「眼睛紅了又什麼稀奇?你沒見過得沙眼的人眼睛也很紅么?」

周軒明在她身後一個人碎碎念:「可是沙眼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上課還是遲到了。

不過這節是班會課,最近教育局下達通知,要實行素質教育,要關心學生的心理健康,要德智體全面發展,不能只抓考試分數。

這班會課是臨時通知的,沒有經過精心準備。

班主任想出的主題還停留在小學時代,要求學生互贈格言,以求勉勵。

可是大家畢竟不是小學生了,對於這樣的班會,表情都是懨懨的,趴在桌上不動,場面無比冷場。

班主任覺得尷尬,便要強行點人起來說。

這時候周軒明站起身來,字正腔圓地大聲說:「這句話,是我想對葉念說的。」

班主任的臉色一下子變難看了,班裡死水一樣的氣氛活躍起來,葉念則覺得眼皮直跳,心煩意亂。

不會是好事,絕對不是……

她立刻在最短的時間裡做好防禦的準備。

周軒明絲毫沒有被周圍的群情聳動而影響,一字一頓地說:「我想對葉念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女兒有淚不輕灑。掉眼淚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一切都要靠自己。」

真是糟糕透頂。葉念覺得頭痛無比。

全班哄堂大笑,班主任清了幾下嗓子警告,笑聲立刻小了下去,卻還是稀稀拉拉的有那麼幾聲突然蹦出來。

葉念抓住課桌的邊沿,如果掀翻了桌子,在這樣的情況下堂而皇之地走出去,是不是會比較有震撼效果?

她已經無路可走,亦是無路可退,如果說古時候的英雄項羽還可以破釜沉舟,做最後一搏,那麼她卻連破釜沉舟的機會都沒有了。她已經完全束手無策。

可最後,還是鬆開了手指,平靜地向那個太過熱情的周同學微笑:「謝謝。」

舊學期結束,寒假開始。

葉念抱著一疊作業本走進病房,把這些都放在病床邊上的椅子上,然後從書包里取出裝著餛飩的外賣盒:「外婆,這是剛買的,還很熱呢。你前兩天說想吃餛飩的……」

確切點說,是一中附近的那家早餐店裡賣的餛飩。

那家店很受學生和周圍的上班族的歡迎。

葉念在椅子上坐下,把作業本都放在膝上,翻開來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今年的精英獎學金拿到了,所以不用擔心下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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