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明天再見

下班時間一到,不管是員工還是最想表現出自己積極敬業一面的實習生,立刻飛快地收拾好東西,沖向電梯口。

看著其他三個電梯口都被堵得層層圍滿人,反觀另一邊,實在太過於寬敞舒適了。林修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特權階層,在潛規則下,沒有員工肯和他們站在同一個電梯間里。他正這樣想著,忽然聽見一個壓得低低的聲音說:「這就是特權階層和潛規則,晴晴你忍忍吧,資本家都是萬惡的。」

林修循聲望去,不太意外地發現,說話的果然是葉念。

葉念像是感覺到他的目光似的,忽然轉過頭來。眼神相觸片刻,林修微微一笑,嘴角上揚,笑意動人。光是這樣看著還以為之前那個氣質出眾的男子僅僅是個錯覺,其實他只不過是一位親切的鄰家大哥哥而矣。

葉念毛骨悚然。

只聽身邊財務部的同事杜曉杜感嘆:「原來林副理笑起來這麼好看,本來養眼則養眼,就是太冷清了。他的女朋友可真幸福,她家男人年輕英俊,事業有成,氣質又好……」

……可惜這個年輕英俊又事業有成的男人說話刻毒得很,至少僅有的幾次交鋒,被對方輕飄飄的一句話給堵得說不出話來的人好像都是她。若是誰當了他的女朋友,不是習慣逆來順受,就是已經修鍊成忍者了。葉念在心裡默默地反駁。

陸晴比較遲鈍,這時才有些反應過來:「林副理?他不和我們一樣是實習生?」

杜曉杜鄙夷:「實習生?實習生哪有這樣的姿色和身段?尤其是加完夜班的樣子,除了慘不忍睹再找不出別的詞來。現在也快到年關,你們不久就能經歷了。」

葉念立刻投其所好,虛心求教:「那怎麼樣才算是有姿色,有身材的好男人?」

說話間電梯到了,人潮湧進擁擠的空間。杜曉杜挨著葉念,興緻頗高地為她傳到授業解惑:「只有一張臉能看的男人那是小白臉,更重要的是身材,要高挑,肩寬腰瘦看上去就會很挺拔……當然還要會賺錢,決斷,專一……」

杜曉杜說得起興,電梯間里的還未達到標準的男士的臉色則越來越尷尬。

幸虧電梯很快降到一樓,大家紛紛擁向公司的班車。奕新在兩年前從市中心搬到新城區的新址,為了減輕員工上下班的壓力,還在新城區安排了員工宿舍。

實習期有地方住,公司補貼餐費,外加基本工資,早晚還有班車接送,葉念對這樣的福利相當滿意。她剛踏上班車,忽然覺得氣氛不對,只見大家都往後面的座位擠,倒是前面第一二排還是空蕩蕩的一片。

這算是什麼情況?

葉念很快發覺第一排靠窗的位置上正施施然坐著一個人,確切說是最不該出現在班車上的男人,又可以定義為杜曉杜口中「有姿色、有身段、肩寬腰瘦很挺拔的」的男人。

那人轉頭看過來,微微一笑,彬彬有禮:「你們不坐?」

陸晴只當對方客氣,立刻沒心沒肺地答應:「那還要說,當然坐了!葉念,你坐過去啊,沒有其他連著的兩個位置了。」

都是成年人了,又不一定還要兩個人連著坐成一排吧?葉念幾乎被硬推過去,只得在林修身邊的空位坐下。

林修看了兩人一眼,隨即看著窗外,一言不發。

班車啟動,漸漸車速提升,窗外的景物也飛快地倒退:鋼筋鑄成的跨江大橋,江面被夕陽映成一片胭脂色,遠處汽船的鳴笛聲悠悠長長,略帶腥味的過江風從半開的車窗里吹進來,帶來些寒氣。

葉念抬手將吹亂的頭髮撥回,順手將外套最上面的一顆扣子扣上。

林修依舊望著窗外,卻輕輕將車窗合上。

記憶中的留有葉念這個名字的夏天都是光影明滅而晦澀難言的。

林修還可以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日在省立圖書館後見到葉念,他去借書的頻率陡然增加。其中心情卻已經完全記不得了。只是在走過西文書架的時候會下意識地往右邊看,也總會不期然看見同樣一個身影坐在同一張桌前。

桌面上堆積的參考書越來越多,多得好像要將她淹沒在其中。

她便是以同樣的姿態翻書、做題、思考。

葉念光潔的手腕上紋著一隻黑色的、破繭而出的蝴蝶,這是原本沒有的。一中校規嚴厲,對於紋身染髮奇裝異服等有些出格的行為從來都是堅決抵制。

林修也很想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從理智上來說,不該在無關的人和事上花費太多心思。而從感情上來說,葉念並非他喜歡的女生的類型,恰恰相反,他不怎麼欣賞的個性,通統在她身上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

他從那個光影交接的地帶轉回眼神,第一眼在書架上看到的是一本厚重黑皮封面,燙金大字的英文版《聖經》。

細長的手指隨意翻開其中一頁,講的正是創世紀中諾亞方舟的故事。上帝為人性的貪婪醜惡而憤怒,天地間湧起滔天洪水,很快淹沒了最高的陸地。諾亞和他的家人領著世上的動物住進了他造好的方舟,在洪水中漂泊。洪水泛濫了一百五十天,災難終於完結。諾亞放出白鴿探路,白鴿飛回來時叼來了橄欖枝。

林修合上書,將聖經放回原位,回過頭時發覺葉念已經走到身邊,踮起腳取下最高層書架上的詞典。

她一轉頭,看見這個俊秀的男子,先是有一瞬間的驚訝,隨即神色平淡,捧著詞典讓開一條路,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頭頂上的吊扇嘩嘩地旋轉,那聲音無限放大,彷佛充盈了所有可知的空間。

林修想道歉,至少是為了他那天脫口而出的那句話「有的人就是喜歡這樣,再多說也是白費口舌」而說聲抱歉。他本無意用這樣的方式傷害對方。可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能說出口去。

他走出圖書館時,站在公交車站台上等車。昨天寫的程序出了錯,反反覆複測試都沒能找出到底是哪段代碼有問題,或者是哪個字元輸入錯誤。看上去什麼都很好,可實際卻完全不是這樣,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要等的車遲遲未見影子,現在正是臨近中午時分,艷陽高照。寬敞的柏油馬路上只有寥寥車輛經過,細細的、乾燥的塵埃在金燦燦的光芒中飛揚。

耳邊忽然聽見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回過頭來卻見葉念抱著塞得鼓鼓的書包走來,站在站牌前抬頭看。

有時候事情碰巧起來,真的會教人覺得很驚訝。林修等了半天的公交車終於到站,還未走到車門前,就見葉念腳步輕盈地踏了上去,打卡器隨即響起了學生公交卡特有的、清脆的「嘟」的一聲。

林修也只得跟著上車,省立圖書館離奕新大約有五六站的路程,交通順暢的話十分鐘就能到。

而盛夏的太陽之毒辣,便是隔著一層玻璃,也能把公交車裡的塑膠座位曬到發燙。儘管有空調,車上也不過寥寥七八個乘客,卻沒有一人是坐著的。

林修取出手機,靠在後車門的扶手邊看收到的簡訊息,其中一條是廣告,直接刪除;一條是易雲初發來的,說她已經收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準備出發,看過後刪除;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內容,都免不了同樣的下場。

公交車第三次站停後,葉念從他身邊錯身而過,然後車門砰的一聲閉合,將她的身影隔絕在另外一個空間,也將這個盛夏隔絕在一個記憶的孤島。

一周後,林修北上回校報到。

飛機在跑道上起飛的一刻,方才驚覺,這個泛著暑氣的、晦澀的長假,原來就像是艷陽普照下停息著的灰色地帶。

這一切,種種是非,種種難以言喻的心情,被淹沒於茫茫雲端。

至此,再無緣見到葉念,直到這個再尋常不過的清晨。

班車從江上大橋開過,開始進入新城區的住宅區域。

耳邊聽著兩個女子閑閑地說著話,像護膚、流行服飾之類的話題,只要是女人大概都會喜歡。林修微微偏過頭看去,兩人正說到美白皮膚,陸晴硬是扒起葉念的袖子,再把自己的手臂伸過去並在一塊兒比較,最後的結果讓她大受打擊。

林修瞥見葉念的衣袖被拉上去後露出的半截手臂,手腕皮膚光潔,沒有了曾經見過的黑色的紋身。

葉念看到林修轉過頭來,也不好一直把他當空氣,便問了句:「你以前好像從來不坐公司班車的吧?」說到底,雖然林修不是她的直屬上司,畢竟還是部門主要負責人,不能將這樣一個大活人視為無物。

林修嗯了一聲:「公司配的車送去保養了,到了住宅小區就比較容易打到車。」

葉念默默地想,就算是車子送去保養,那麼偶爾有一兩回讓搭一下別人的便車也可以吧。倒是陸晴耿直地問出了讓她覺得很疑惑的問題:「你們部門的員工是不是很怕你啊?」

班車上也有技術部的員工,其中不乏還在試用期內的實習生,照理說應該趁著這個難得的機會和直屬上司說上幾句話,希望能夠讓上司對自己有個大致的印象在吧,怎麼她看到的場面卻是剛好相反的?

林修想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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