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計前嫌,李世民大力起用東宮舊人 中樞輪替

武德九年十月八日,南陽郡公靈州都督李靖回到了京城長安。此次進京述職是意料之中的事,自四月靈州大捷之後,李淵便欲調他回京接任尚書省兵部尚書一職,由於當時朝廷分析突厥大軍很可能在數月之內再度南來,需要整頓軍務以備邊防,才沒有成行,反而敕命他就地接了任城王李道宗的兵權就任靈州都督。後來幾個月里朝中迭經大變,六月秦王李世民在宮城北門設伏殺太子建成齊王元吉,隨即被立為太子並「總攬軍國事」,八月初李淵退位稱太上皇,太子登基繼位,隨即便全力應付廬江王和燕王的反叛及突厥大軍的入寇。因此直到最後一名突厥退出長城,尚書省才再次發出召李靖回京述職的上敕,然而此時京師早已是物是人非,兵部尚書一職現由聖眷正隆的原天策府寵臣杜如晦擔任。李靖雖然戰功顯赫,然而卻在儲位之爭最關鍵時作壁上觀,擁立之功是半點也談不上。當年唐軍入京,李靖因告密將被處斬,是當時的敦煌公當今皇帝李世民在李淵面前說項才得保性命,別人在太子秦王之爭當中持中立態度或許可以為皇帝所諒解,然而李靖持此態度,說輕了也是忘恩負義。回京路上這位戰功赫赫的一代名將心中不住打鼓,此去吉凶尚在不可知之間,突厥入寇期間,由於要賴其守邊,皇帝對他還算客氣,重大軍情及方略均不瞞他,然而此刻長安之危已解,皇帝還能要他這忘恩負義的「名將」與否就亦在兩可之間了。

他的老上司原東南道行台尚書令李孝恭由於楚王杜伏威一案此時早已靠邊,連封邑都由趙郡改為了河間郡,自然不能再指望,不過畢竟想從日久,李靖還是備下禮物去探視了一番,一見面才嚇了一跳,短短一年多時間不見,這位正在壯年的郡王竟然老了幾十歲,頭髮全白不說,連說話都不利索了。李靖失望之極,只得好言寬慰了一番悻然離開。

另外一個要去探視的人便是在新皇登基後驟然間紅得發紫的江夏郡王李道宗,他與江夏王雖然只有數日接觸,但同為統兵大將,英雄惜英雄。李靖自出仕以來便一直在外任轉悠,與京城諸臣素無來往,如今在這時候京內能說得上話且肯為他說話的除了李孝恭便只有這個年輕的江夏王了。

李靖回長安後才聽說了一宗極尷尬事,突厥兵退,大唐皇帝在東宮承恩殿設宴與群臣共賀,讓中書令宇文士及坐了右首第三位,卻惹惱了在此次長安之危中立下赫赫戰功的右武候大將軍尉遲敬德,這莽漢一邊叫著「你有何功,竟居我上」一面揮拳相向,坐在兩人中間的任城王好心起身勸架,卻挨了不識好歹的尉遲敬德數拳,且傷在臉上。大唐皇帝當場大怒,面色鐵青地訓斥尉遲恭道:「朕讀高祖本紀,見到誅滅功臣一節,常深以為憾,引以自誡,欲與眾卿常保富貴至子孫不絕。然則朕不為高皇,卿等也莫為韓信,若屢屢犯法,朕雖不欲為漢高亦不可得。國家綱紀,唯賞罰二項爾,非分之恩,不可數得,卿等亦當勉自修飭,好自為之,無貽後悔!」這一番殺氣騰騰的誅心之言頓時令滿殿文武戰慄不已,一向膽大如斗的尉遲敬德回覆之後竟嚇得仰藥自盡,幸虧救得早又救了下來。

此事讓李靖頗覺難以置信,尉遲敬德是個粗人不假,但粗到此種地步卻也未免過分了些,更何況以朝野對此人的風評來看,若說此人因此謀反李靖倒是相信,若說此人因此嚇得服藥自盡,便是殺了他也不肯相信。

「呵呵,這檔子事說來簡單,做戲而已。敬德是主上腹心之臣,配合皇帝來這麼一出苦肉計,震懾百官儆戒功臣,法子雖說不大雅,卻是一副慈善肝腸。」李道宗笑著對李靖解釋道。

他臉上的傷還未曾痊癒,說起話來卻是談笑自若。

「事後陛下召我進宮,私下說明了此事,另外還讓敬德給我當面賠罪,此事切勿外傳,我是信得過你藥師才告訴你,你不要害我!」李道宗笑著對李靖道。

李靖嘖嘖稱道:「皇帝這一手委實漂亮,大王不說,我便是死也猜不透!」

他抬眼看了看李道宗,緩緩道:「不過我還是有一事不解,朝中無功而居高位者頗多,為何挨打的偏偏是宇文相國呢?雖說是作戲,可一朝宰輔當庭被毆,終歸不大好看啊!」

李道宗哈哈大笑,用手點著李靖道:「藥師不僅精於軍事,官場中這一套你也看得通透,你是大智若愚啊!和淮安王有得一比了……」

李靖笑了笑:「我隨便一問,大王也不必當真!」

李道宗緩緩點頭,含笑一字一頓地答道:「你問得好,打人的人雖然當庭受了申斥,卻可保終身祿位,兩年之內必受國公之封。被打的人雖在百官面前受了撫慰,然而淡出政府卻是旦夕之間的事情了,此事說起來,與藥師的前程倒還有些干聯……」

李靖愕然望著李道宗,卻見這位郡王只是微笑,再也不開口了。

翌日,貞觀天子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召集群臣大朝,在京五品以上官員悉數與朝,只有首席宰相尚書左僕射蕭瑀未曾上朝。他因前日在政事堂與房玄齡爭論未果,嘴皮子官司一直打到御前,李世民模稜兩可不表態,蕭瑀不滿之下告病,李世民順水推舟下明敕令他「歸第養恙」,此事在朝野傳得沸沸揚揚,他此番自是不好意思大搖大擺來上朝。

李世民靜靜地凝視著群臣道:「朕登基至今,兩月有餘,深感君倚於國,國倚於民。殘刻百姓以奉君主,就像割自身之肉以充腹,肚子吃飽了,人也就死得差不多了。皇帝富有了,國家也就亡了。前隋之鑒,歷歷在目,是故人君之患,非自外來,毛病常常出在自己身上。一般而言,貪慾旺盛,靡費必廣;靡費一廣,賦稅便要加重;賦稅一重,老百姓就愁苦萬分;老百姓一愁苦,國家便危殆之極;國家危殆,當皇帝的離倒大霉就不太遠了。治國就像栽樹,樹根穩固不搖,枝葉就自然茂盛。為君之道,必先存百姓,不說讓天下黎庶安居樂業,起碼要讓他們能夠生存下去。民為邦本,本固國寧,就是這個道理。欲安天下,必先正其身,皇帝必須克制自己的奢侈慾望和好大喜功性情,不能因一時衝動便擅頒謬敕亂命,損害農時折騰百姓,此即為君無為則人樂,君多為則人苦!朕的治國大策,說起來卻也簡單,不過三事爾,一曰偃武修文,二曰戒奢從簡,三曰輕徭薄賦。能做好這三件事,朕為一代明君,卿等為一代名臣,做不好這三件事,朕便是一代昏君,卿等便是一代亂臣。在此,朕當與眾卿共勉之!」

一番長篇大論方畢,中書令宇文士及即刻出班奏道:「陛下發此亘古未有之宏論,僅此便以超邁古今,雖漢高魏武亦不可比,唯三代之治似可同論之。臣等居於大唐盛世,有幸侍奉一代明主,亦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臣等恭祝陛下萬年,大唐江山萬載永固!」

李世民皺起了眉頭,語帶譏諷地道:「朕說這麼幾句話,便可以比擬堯舜了?做明君如此輕鬆,歷代聖人孜孜求治卻又何苦?恭祝萬年,自古皇帝,除了始皇帝和漢孝武帝,又有哪一個活過了七十歲?江山萬載永固,說來好聽,秦隋兩代,開國之君哪個不是曠世雄主,歷二世而亡其國,這卻又是為了什麼?奉承話好說,事情卻不是那麼好辦,宇文士及,你侍奉了隋煬帝,又侍奉了你的哥哥宇文化及,想必他們在位的時候,你也是拿這些不痛不癢的屁話糊弄他們來著吧?」

宇文士及萬沒想到頭一個站出來讚譽皇帝的聖明,竟然一個失策馬屁拍在了馬腳上,頭上汗水立時涔涔而下,急忙跪下道:「陛下明鑒,臣萬萬不敢以褻瀆之心欺於君前……」

「得了吧,你善於奉承逢迎,這是老毛病了,朕自認還是知道你的!」李世民冷笑著打斷了他的話,「前日在御苑,朕就數落過你這毛病,希望你能收斂一點,看起來改變人的習性,也真是一件難事,魏徵常勸朕親賢者而遠佞臣,佞臣是誰,朕一向不知,今日看來,你跟這個佞臣倒是有些貼邊……」

宇文士及大驚失色,叩頭如搗蒜一般,口吃地道:「陛下明鑒,臣學識淺薄,常以恭維逢迎之態事君是有的,但臣……臣萬萬不敢有二心,陛下『佞臣』二字,臣萬萬不敢領受……」

李世民冷冷地打量了他半晌,方道:「罷了,說起來人主威壓至重,除了真正的君子,誰又能免俗?不過中書省掌制誥重責,你凡事唯唯諾諾,如何得盡職責?自今日起你便不必到中書省輪值了,說起來,以你的才力見識,便是做個舍人也未必能夠盡職盡責。你退開吧,朕不以言語罪人,不必自驚,然則中書之地太過重要,朕不能所託非人!」

宇文士及還要折辯,一抬頭正對上李世民冷冰冰不帶半分感情色彩的目光,不禁渾身一顫,頓時委頓下來,口齒艱難地道:「微臣知罪,謝陛下厚恩……」

群臣面面相覷,不明白為何皇帝僅僅因為幾句無關痛癢的奉承話便變了顏色痛斥臣下,說起來此事太過微不足道,然而事實就在眼前,就為了這麼區區幾句話,一個中書令便被罷免。堂堂朝廷宰相,因為說好話而被罷官,這卻也是亘古以來頭一遭新鮮事。

蕭瑀不在,封德彝老奸巨猾,沒看明白的事情萬萬不會說話。房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