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計前嫌,李世民大力起用東宮舊人 政治之道

世人極少知道,就在突厥大軍緩緩撤離長安外圍的當天晚上,在東宮顯德殿里參與議政的文武閣僚們展開了一場關於新朝朝政體制的大爭論。在來自外部的迫在眉睫的軍事危機被化解之後,李世民的注意力立刻轉向了內政。經過大業末到貞觀初十幾年的戰火荼毒,中原大地早已是滿目瘡痍,百姓流離失所者十停里倒有六停之多。廣袤的國土上狼煙方息殘墟處處,民部田土丁戶簿子上在編的戶口總共還不到三百萬之數。太上皇李淵剛剛登基的時候,唐室還未擁有天下,關外各處乃至隴西都還有割據勢力為患,武德五年平劉黑闥之後,唯一碩果僅存的割據勢力江淮杜伏威也隨李世民入關中為臣,將自家統治下的幾千里江山拱手獻上,自那時起李家方成為名副其實的天下共主。然而從武德七年開始,太子秦王兩股勢力爭奪儲位的內部戰爭便正式打響,使得當時的皇帝李淵頭痛欲裂疲於應付,自然就沒有精力和心情就新朝的國家大政進行討論,更不可能就隋朝滅亡的經驗教訓進行廣泛深入地討論——如果真的那樣做的話,只怕朝堂就將變成原東宮系人馬打擊秦王的主戰場,畢竟誰都知道「楊廣情結」是皇帝的最大心病。

武德九年八月二十九日,顯德殿中展開了一場關係大唐王朝未來命運的大討論。

在座的文武臣僚們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兩派,一派以尚書右僕射趙國公封倫為首,主張以寬簡治政,執行輕徭薄役與民休息的國策,畜養民力發展經濟之道,先富國而後強兵,說白了就「文帝之政」,也就是以黃老之道治天下,這一論調得到了以房玄齡、杜如晦為首的一大批原天策府臣僚的支持。而另外一派則以尚書左僕射宋國公蕭瑀為首,認為天下大亂之後,法度廢弛盜賊遍野,王道不存,治亂世當用重典,這個時候正是要以嚴刑峻法治理天下,明辨賞罰之制,非此則不能致太平之世,說白了就是行「商鞅之政」,也就是以韓非之術治國,這一派支持的人比較少,倒是有一些不大懂政治之道的武將們贊成。而大唐立國以來冊拜的唯一一位外姓三公司空裴寂卻被摒除在了這次國家大政討論之外,未能與會。

在顯德殿上,蕭、封兩位「相公」唇槍舌劍唾沫紛飛辯得不亦樂乎,而作為君主的李世民則歇著身子倚在座席上微笑不語,根本看不出他究竟更傾向於哪一種觀點。

「……儒者稱恕道,佛家倡慈悲,蕭相素以釋儒兼修著稱,無論是孔聖人還是釋迦牟尼佛,有哪個是大講殺伐之道的?漢文帝倡黃老,遂有文景武昭宣,煌煌前漢極盛之世,文治武功曠絕古今。秦始皇和隋文帝倒是用法家謬說,結果如何?歷二代而亡其國!自堯舜三代以降,有聞以禮治國而致大同者,以儒治國以致太平者,以無為治國而致盛世者,何曾聞以法治國而得長享國祚者?」封倫端然穩坐侃侃而談,一派仙風道骨模樣。

蕭瑀怒容滿面地昂著頭道:「諸葛孔明千古第一名相,魏武帝天下歸心之雄者,其文治武功垂治千秋萬世,若韓非之法不可恃,何以此二人皆崇法治之道?」

封倫微笑答道:「諸葛亮以法治蜀則蜀弱,魏武帝以法立魏則魏亡,正可見法之一道,本不足恃!」

李世民見蕭瑀脖頸上青筋暴起,用手指著封倫,卻哆嗦著說不出話來,笑道:「蜀漢弱因地理偏僻人丁稀少國力不足,而魏亡於司馬氏,與孔明武帝無干,德彝這是詭辯了……」

封倫笑著起身謝罪,李世民忙擺手讓他坐下,抬起頭望向站立在右班最末位置的一位朱袍官吏道:「魏玄成,你這個諫議大夫為何不說話?」

魏徵正冠出列,走到大殿中央面向皇帝一躬道:「臣在想一個問題,想得入神,故而不曾說話!」

李世民擺了擺手,示意他說下去。

魏徵環顧了殿內的公卿們一眼,緩緩道:「請問陛下及各位公卿閣僚,前隋之亡,究竟是亡在隋文帝手上還是亡在隋煬帝手上?」

封倫張口答道:「當然是亡於煬帝,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玄成何以疑問及此?」

魏徵沒有回答封倫的問話,卻冷然繼續問道:「敢問封相,以相公之才具,比之隋煬帝如何?」

封倫沉吟半晌,答道:「若論才具,倫頗有不如!」

魏徵微笑道:「以煬帝之才具,大隋仍不免亡國之運,今相公才不及煬帝而高居相位,如何能保大唐不蹈前隋亡國之覆轍?」

封倫臉上勃然色變,他咬著牙思忖半晌,魏徵這一問竟是答不上來。

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看了看撫案沉思的李世民,開口道:「隋煬帝是天子,封相公是宰相,以宰相比天子,玄成這一比似乎不妥!」

魏徵點了點頭,抬頭目視著皇帝問道:「敢問陛下,以陛下之才具文采,比之隋煬帝如何?」

封倫終於拍案而起:「大膽,魏徵,你竟敢以前隋亡國之無道昏君比之今上,簡直狂妄悖逆已極,難道不懼一死么?」

眾人面面相覷,封倫說的沒有錯,不過此時並非中朝,又沒有殿中侍御史在側,更何況魏徵身為諫議大夫,雖然問得無禮,卻正是職責所系。只是即便如此,當著皇帝的面問出這樣的話來,卻也著實有些膽色了。

滿朝文武之中,只有坐在蕭瑀下首的長孫無忌心中暗暗贊了聲:「好漢!」其餘人等都面面相覷,不知這個局面如何收場,就是蕭瑀,雖然看到封倫被人問得張口結舌心中大覺解氣,卻也不敢在這個事情上冒著被連累降罪的風險站出來替魏徵說話。

「論才具文采,我不如隋煬帝!」坐在御床上的皇帝淡淡一笑,氣定神閑地道。

公卿們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大殿中驟然間緊張起來的氣氛終於緩和了下來。

魏徵點了點頭:「所以臣以為,以隋煬帝之才具文采,本不至國亡身死。隋室之亡,煬帝固然有責,但更應膺其責者,卻是煬帝之父文皇帝……」

李世民精神一振,擺手道:「玄成此論當真是聞所未聞,卿試言之!」

魏徵沉了一下,整理了一番思路,道:「自漢以來,士族門閥與皇室共治天下,此制雖歷百年而不衰。即便朝代更替鼎器遷移,高門之勢卻不能稍遏,這卻是為了什麼?」

他說到此處陡然間提高了聲調:「那是因為天子只有一個人,所謂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天下只有一位天子,九州四海歸天子一人所有。民政軍務天文地理吏治民生百事紛繁雜緒,若天子一人理之,則縱有三頭八臂,恐怕亦不能周全環顧。自漢高祖建制長安,設三公九卿以治天下,三公者總攬天下民生軍事監察之權,而天子則垂拱九重,分封諸王侯於四方,以九卿供奉天地人神及人主之所需。天子雖然撫有萬方,卻畢竟不是神祇,既不能識周天之事,亦不能行九州之政。自漢以來,州有牧使,郡有守臣,縣有令丞,其職責便是代天子閱一方之事,行一方之政,牧養一方之民。四方如此,中央亦然。天下民生政務,歸於政府,上於丞相;天下軍事征伐,歸於帥府,上於太尉;而王侯公卿百官之監察督促,歸於蘭台,上於御史大夫,如此文景方能無為而致文景盛世。至漢武帝,廢太尉總軍權於先,闕丞相棄政府於後,軍國事漸歸台閣,所謂錄尚書事者天下便視為丞相,經魏晉數百年變遷,漸成定製。後晉衣冠南渡,人君者罕有出類拔萃之才,國祚卻仍得延續,何也?那是因為先有桓符子總攬軍政在前,後有謝東山只手擎天於後,故而江南半壁雖殘,卻漸成清明樂土……」

「是故後漢君王無道,卻有魏武收拾江山整理上下安定四方……」吏部尚書長孫無忌喟然嘆道。

眾人一愣,怎麼也聽不出這位皇帝的大舅子這番感嘆究竟是褒是貶。

「玄成公,請講下去,朕正聽著呢……」皇帝卻沒有理會長孫無忌的插話,目光炯炯地盯著魏徵說道。

他揮手道:「殿中省,給玄成設坐!」

大殿里頓時響起一片驚嘆之聲,歷朝歷代,只有正經的宰相才在皇帝面前有座位,隋定製以前只有三公三師和尚書省的三位長官才有君前坐而論道的資格,包括侍中和中書令的座位都是仁壽元年才增設的。李世民登基後雖然允許一些特殊的大臣「參議朝政得失」,但畢竟和真正的宰相閣老還差得遠。卻不知魏徵這一席座位究竟是僅只今日得坐還是日後可以長久地坐下去。

魏徵也不謙遜,一躬謝恩之後便在殿中省值日官取過來的坐墊上坐了下來,繼續道:「其實朝中仕官偏取高門大閥並非其他緣故,做官的人職在治理教化,總要讀過些書才好,便是陣前殺伐的將軍校尉,要想掌帥印,也一樣要讀書。然則天下之大,並非是人人都有讀書的機會,只有世家子弟家產殷實,才讀得起書,自文帝開明經進士科舉之道,天下寒門便也有了晉身之階。文帝這舉措原本是極好的,奈何文帝經歷了北朝歷代變遷,自家便是權臣篡位,對宰相之權威壓至重逼迫君權的故事芥蒂在胸。故而定鼎之後便極力壓制相權,用人行政往往聖躬獨斷。其實這是棄垂拱而擇獨治之道,文帝猜忌大臣,這已是天下皆知的實情。說起來其實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