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虛張聲勢,李世民單騎震退百萬突厥兵 和戰之間

八月十四日,內廷傳敕,皇帝召司天台太史令傅奕覲見。

這還是大唐皇帝繼位以來頭一次召見傅奕,因此李世民一見了他便指著他的鼻子道:「你這個莽撞書生,一道奏表,險些要了朕的腦袋!」

傅奕神色傲岸,不慌不忙答道:「天象有變,臣職在天文,據實上奏,是為職守,至於其他,非臣所慮也!」

李世民哈哈大笑,戲謔道:「當其時也,朕與建成勢不兩立,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唯恐事情沾身。只有你這個太史令,公然上奏不避嫌疑,不懼太上皇雷霆之怒。就沖這一條,先皇拔你為太史令便沒有錯!」

傅奕坦坦然然道:「陛下謬讚,臣愧不敢當。天象者本《尚書》一家之言,其中或可窺天意,然則事情卻尚需人力以為。臣身為太史,只管透釋天象,朝廷黨爭,既非臣所聞,亦非臣所慮!」

李世民點了點頭:「說得不錯!朕今日召你來,實是要問你一件事情!卻與朝廷目下局勢有關。」

傅奕一躬身:「陛下請講!」

李世民沉吟片刻,道:「如今朝廷即刻便要與突厥開戰,勝負之數,天文星象巫卜可參詳否?」

傅奕笑了笑:「陛下,天地乾坤,萬物生靈,皆有其理,否則世人誰信?然則軍國大事,卻是人事,人事者需盡人力,陛下今以兵事問天象,似乎頗有點漢文帝的味道了!」

李世民啞然失笑:「不問蒼生而問鬼神,漢文帝煌煌文治,卻被太史公這一筆抹得一塌糊塗。他哪裡是不想問,分明是投鼠忌器不好問嘛!」

他擺了擺手:「你不明白朕的意思,朕不是要你解說天象吉凶,朕要問你的,就是人事!」

傅奕一怔,抬起頭大睜著兩隻眼睛死死盯著皇帝脫口問道:「人事賢愚,當問宰相,陛下何以問計於司天台?」

李世民嘆了口氣:「目前京城人心惶惶,好多大臣家中此刻都在裝車備馬打點行囊,這些日子城防戒嚴,五品以上的逃亡文官拿住了六個,都下在大理寺了。朕知道,他們這是被突厥人嚇得。他們不相信朕能打退頡利,也不相信朕能守住長安,也難怪,就京城這點兵力而言,在突厥大軍面前能夠支撐十天就是上限了。朕甫登基,對這些文武不能用強硬手段,可是若聽由他們這般逃亡遁走,上行下效,百姓們見這些達官顯貴都紛紛逃命,還能在城裡待得安穩么?恐怕頡利還沒來,長安城便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傅奕恍然大悟:「陛下是想用天文星象巫卜占術來安定京師民眾保證長安秩序?」

李世民點了點頭:「儒者不信鬼神,然而只要是人,誰能不畏懼天命,天象異變,傅卿表章一上,就連太上皇也不能以等閑視之,皇帝尚且如此,何況芸芸眾生?」

傅奕沉思良久,抬頭道:「恕臣直言,欲取信於民而行詐道,恐非人君之所為。天象本來便是虛的,歷朝歷代太史之職,不過依尚書或竹書等古籍詮釋一二而已。說起來臣妄托天象謬言大事也無大不可,然則此事終非正道。臣愚昧,不敢奉敕!」

年輕的皇帝並不以為意,微笑著問道:「既然朕的主意不是正道,那你倒是說一個算得上是正道的主意來聽聽。」

傅奕緊閉雙唇,抬頭直視皇帝的雙目良久,緩緩道:「臣既非宰相,也不是率臣,政務軍務,沒有臣置喙的餘地。身為朝廷官吏,臨陣脫逃是大罪,故而魏武帝殺楊修,不為無理。如今朝廷上下面臨突厥大軍入寇的危殆局面,這等事本是尋常事。陛下當年居藩之時,劉宋之亂面駁太上皇棄河東守關中之議,武牢之戰期間亦曾力排眾議罷退兵之論。當時陛下為秦王,尚且能於亂流中穩如砥柱,如今陛下已經身為天下至尊,反而不能破此迷局?請陛下恕罪,若說陛下計窮術盡,微臣絕不相信!」

李世民盯著傅奕的一雙眼睛,審視了良久,緩緩問道:「朕問你,若是朕不懲罰你,你逃不逃?」

傅奕坦然道:「人情誰不懼死,突厥殘暴不仁,臣又豈能不懼?」

「那你為何不逃?」李世民微微嘆息著問道。

「陛下還在城中,臣為何要逃?」傅奕神態自若地反問道。

李世民的雙目逐漸亮起,傅奕的意思,他已經明白了。

然而轉眼之間他的臉上又浮現出几絲疑色,兩隻眼睛炯然生輝地盯視著傅奕問道:「你這個太史令既然以為天象是虛,六月三日那一道奏表,卻究竟是實是虛?」

傅奕皺著眉頭反問道:「太白經天,形於日側現於秦分,除了天策上將軍,還有誰能應對如今這內憂外患危機四伏舉朝大亂的局面?太上皇么,還是先太子?」

這個馬屁拍得著實有些水準,李世民哈哈大笑起來,一面笑著一面搖頭:「誰說傅卿愚直,明明是聰慧得近乎聖人了!」

八月十五中秋日,右武候大將軍尉遲恭趕回了長安,甲胄不解便飛馬趕往東宮顯德殿,立刻受到了皇帝的接見。

「知道朕為何召你回來么?」李世民微笑著問道。

尉遲恭咧著大嘴笑了笑,道:「要打大仗了!」

李世民看著這位勇冠三軍的將軍,神情淡然地搖了搖頭,轉身看著掛在大殿東側的山川河流圖問道:「你那邊接到了什麼軍報沒有?」

尉遲恭舔著嘴唇答道:「沒有,臣一路派出十六批斥候,只是時日太短,都還未回來,靈州李靖還不知臣已經到了武功,是以未曾知會微臣。不過北方逃難的老百姓此刻確已經不少了,大體上看,敵軍主力當在原州和涇州之間。」

李世民點了點頭:「這條路本來便是捷徑,李藝一反,立時門戶洞開,頡利南來,這個便宜不撿便是傻子了!」

他頓了頓,道:「前日顯德殿軍務會議,眾將紛紛請命,欲集勤王之師在京郊大幹一場。朕思忖再三,否卻了這個方略。」

尉遲恭愣了一下,詫異道:「卻是為何?」

李世民笑了笑:「人家是二十萬騎兵,我們卻是總兵力只有勉強二十萬人,其中騎兵不到七萬,且戰力裝具參差不齊,編製相差懸殊,有素來互不同屬,若是萬人以下的戰陣,臨時整編還來得及;幾十萬人的大仗,這麼打不成。」

他疲憊地揉了揉眼睛,苦笑道:「你是打了多少年仗的人,突厥為了此次大舉南侵足足準備了一年時間,朝廷這一年光景卻都花在了內耗上,其實此戰不用打,大唐已然敗了。」

李世民長長嘆了一口氣,道:「其實最重要的,是朝廷目下既沒有錢也沒有糧草儲備。中原養馬不易,要打敗突厥,馬政是一件大事,如今這七萬騎兵乃是朝廷的老本,老本若是蝕光了,就什麼都談不上了!漠北草原,我們誰都沒有去過,那裡是一番何樣光景,誰也說不上來。此番便是勝了也是慘勝,萬難指望全殲敵寇,頡利逃回去,不用一年光景就能恢複元氣再度南下,我們的騎兵若是耗光了,數年之內我們再難組織起成建制的騎軍。馬政可不是一兩年內便能立竿見影的事情,即便有馬,倉促招募的新兵也是烏合之眾,和這些久經戰陣的老兵相去甚遠。何況敵軍若敗,十餘萬潰軍北竄,長安以北的千里之地立時便是人間地獄,遭此一劫,幾個州郡恐怕沒有個三五年時間恢複不過來。所以這一仗無論勝負,往下的幾年裡朝廷只會愈打愈弱愈打愈窮。所以此番朕與幾位樞臣商議,此番以能不大動刀兵便退兵為上!」

尉遲恭苦笑道:「那便是要和了?」

李世民默然不語。

尉遲恭強打精神說道:「如何和呢?再嫁去一個公主?」

李世民冷笑了一聲,道:「和也有不同的和法,前隋的和親之策,朕所不取。男人的事情讓女人去擔當,天下沒有這麼個道理。朕此番不但要和,要讓頡利怎麼來的怎麼退出去,還要讓他乖乖地繳納贖金……」

「贖金?」尉遲恭詫異道。

李世民點了點頭:「不錯,正是贖金!你跟隨劉武周多年,自然知曉突厥的風俗習慣,戰敗求和的一方須得繳納贖金把自己贖回去,客人遠來,朕此番便用大草原上的規矩招待大草原上來的客!」

尉遲恭結結巴巴地問道:「這……戰敗求和……」

皇帝笑著擺了擺手道:「你是想說,求和的是朝廷,頡利怎肯付贖金,是么?」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尉遲恭一眼:「朕就是要讓頡利主動求和,就是要讓突厥交付贖金,我們打不起這一仗,頡利同樣打不起這一仗,老賊如今氣焰熏天不可一世,朕便是要讓他知道知道,他此番遠涉長安,是自蹈死地之舉!也正因為此,朕才星夜召你前來!」

尉遲恭目光炯炯,他已經隱隱約約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李世民目光炯然生輝,一字一頓地道:「和議靠求是求不來的,能戰而後能和,所以我們不但要打,而且還要打痛頡利,讓他痛入骨髓。要達到這個目的,我們出動的兵力不能多,卻還要打勝,勝得乾淨利索,面對來勢洶洶的突厥鐵騎,也只有你這個名冠宇內的瘋子才能做到……」

武德九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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