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虛張聲勢,李世民單騎震退百萬突厥兵 王道霸道

大理寺卿崔善為於武德九年八月十二日病歿於私邸,喪訊傳來,皇帝貞觀兩代皇帝均深自震悼。太上皇李淵親自為其著悼文,有「堂卿但去,律責誰守」之語。大唐皇帝李世民於當日下敕追贈崔善為刑部尚書,封萊陽縣侯,其子舯如加恩門下左拾遺,賜金百兩以為喪儀,經政事堂公議,謚號曰「直」。崔善為臨終之際,在病榻之上書就一篇《論刑事疏》,喪後作為遺表由崔舯如呈遞東宮。其疏洋洋三千餘言,曆數數朝律令之得失,最後寫道:「唐繼隋統,廢前朝苛律,此恤民之政也。臣聞先秦以苛令亡,前漢以三章興,陛下以戎行收天下,張弛之道,不可不察。今臣居痾不起,遠遊日近,誠以所責為慮。法先王之法,宣三代之教,則盛世可期;行韓李之術,逞酷吏之能,則頹風將現。臣今臨疏泣零,詞句難成,企陛下察知!」

翌日,大唐皇帝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召集尚書、中書、門下三省長官議疏,兵部尚書杜如晦、大理寺卿戴胄、諫議大夫王珪、韋挺、秘書省少監魏徵等五人「參議得失」。

李世民輕輕撫著疏道:「崔善為去了,朝廷又少一正人,他這份上疏,可稱臨終泣血之作,朕每每閱之,回思堂卿之音容笑貌,也不禁愴然淚下。今日召眾卿前來,實是要議一議崔善為疏中所言之政。」

他嘆了口氣:「依朕本心,何嘗不願寬仁治政?奈何天下板蕩數十年矣,盜匪四起四方不靖,各地的治安亂到了極處,竟有州縣官員大白天在治署便丟了性命,如此王化不行,朕雖欲大治,豈可得哉?崔善為所言宣三代之教,然則今承大亂之後,恐怕斯民不易教化!」

眾臣今日受召前來,本以為是為了突厥大舉南下越過邊境直撲內地的火急軍情,卻不料皇帝一開言,便將話題引到了與軍事風馬牛不相及的「教化」上。群臣相互看了看,卻都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魏徵卻目不斜視,上前幾步躬身道:「陛下此言大謬不然。」

一語甫出,群臣驚駭,唐政遠較隋為寬,大臣與皇帝當廷折辯亦是經常事,但君君臣臣,臣子即使諫言,總也還要顧及皇帝的顏面,用詞遣句多費躊躇。如魏徵這般直通通指斥皇帝說錯了,卻實是立國以來頭一遭新鮮事。便是一向以敢逆龍麟著稱的相國蕭瑀,也不禁為魏徵暗自里捏了一把汗。

李世民卻不以為忤,微微笑笑道:「哦,你既然說朕錯了,倒是說說看,朕錯在哪裡了?」

魏徵坦然道:「久安之民居於盛世,衣食無缺生計有著,其心必高,心高則驕佚,驕佚則難教化,蓋因其所求不止田土糧棉爾;而今大亂之後,經亂之民久苦戰亂,盼大治之心如枯苗之盼甘霖,其教化之易,當不下於三代。就好比餓極了的人給一碗粟米便如食山珍,渴極了的人給一碗井水便如飲甘醇。此時教化萬民,但以『衣食』二字可也,何言不易?」

話音甫落,尚書右僕射封倫出班奏道:「陛下,臣以為此論不妥!」

李世民擺了擺手:「今日議疏,有什麼見識但講無妨。」

封倫沉聲道:「崔善為和魏徵言必稱三代,卻不知三代以來,人漸澆訛,風氣日下,是故秦重刑罰,漢雜霸道,非不欲教化,蓋欲教化而不能也!古來為君者,豈有不欲以仁義治天下者?然則天下皆順民,則仁義行焉,天下多刁民,則必先以律正之,則仁義方收教化之效!魏徵書生論政,未識時務,若信其虛論,必敗國家!」

李世民笑了笑:「玄成,封相指你亂言誤國,你有何辯?」

魏徵不慌不忙地道:「封相所謂時務,無非治庶罷了。或言亂世而生刁民,或言治亂世應用重典,法家所言,不過爾爾。若以為五帝三王之時,諸民易化,後世之民便漸不易化,臣恐其謬在人心,害貽家國。昔黃帝征蚩尤,顓頊誅九黎,成湯伐夏桀,周武伐商紂,皆能身治太平,豈非承亂而治之例?若以為古人純樸,而其後必日漸澆訛,則代代傳承,社稷更替。至於今日,天下人均已化為鬼魅矣!人主尚有可治者乎?」

李世民哈哈大笑:「魏卿此乃詭辯之術,今日所議之事,雖起於崔善為遺表,實在卻是一件大政。說穿了,不過王道治天下還是以霸道治天下之爭罷了。議題雖稍顯寬泛,其要義卻不可不察。於今百姓苦於亂世,庶民陷於水火,若不能善定刑律,輕則四方不寧,重則社稷翻覆。刑律定得重了,恐怕百姓黎庶嘖有煩言,刑律定得輕了,又恐肖小不畏刑而生亂。義寧元年太上皇入長安,約法十二條,死罪唯殺人、劫道、背軍、叛逆四者,余並廢除。寬則寬矣,畢竟是權宜之計。武德七年在隋律之上增五十三條格,以為唐律。朕以為十二章過簡而七年律過繁,僅絞刑一項其罪屬多達五十條,論其罪斷趾或役流均可懲戒,人命關天,死刑之設尤其謹慎。還有肉刑中撻背之刑,朕讀過黃帝《明堂針灸》一書,人五臟之系,咸附於背,撻其背實傷在肺腑,似這等刑罰,也以去之為佳。總之刑律一節,總以刪繁就簡、除酷從寬為上!」

至此皇帝的心意已逐漸明了,新皇登基,想在民間搏一個寬厚愛民的好名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何況自六月以來,宮闈血變,民間早已謠言四起,皇帝以更改刑律來收四海之心,雖說用心不純,卻也稱得上是堂皇正大之舉。

李世民緩了口氣,道:「此事便議到此處,目下還有一件事情,朕思之良久,未得定見,諸卿不妨各抒己見。」

他頓了頓,道:「朕入主東宮已兩個月,登基也有些日子了。原先朕為藩王,兼領尚書令職銜,如今即位為君,總不成自己給自己當宰相。說起來,這個位子誰來擔當,卻是個不小的事情。」

他話音方落,中書令房玄齡率先應道:「尚書令為朝廷首輔,其人總領百官措理朝政,權柄至重,恐非人臣所能輕議。」

李世民笑了笑,道:「沒那麼多忌諱,卿等暢所欲言便是,總要有一個孚眾望的來坐這個位子才好!」

眾臣相互看了看,卻沒有一個人說話。

這尚書令的職位,說起來雖只一個人的事情,然則實際上卻遠非表面上如此簡單。此刻三省官員之中地位最尊崇者便是尚書左僕射蕭瑀,出身顯貴秉朝多年,素得武德貞觀兩代皇帝器重,大唐皇帝一登基便賜其條幅曰:「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此刻環顧宇內,資歷足以出任尚書令的也不過他和裴寂二人而已,裴寂已然加封司空退出政府,蕭瑀便成了唯一人選,便是蕭瑀自己,也自認此位非己莫屬。只是蕭瑀若出任尚書令,水漲船高,封倫勢必升任左僕射,空出來一個右僕射的位子自然也要人來填補。不過皇帝此刻當殿議起此事,按照慣例似乎不準備在在場諸人之中選拔,這一層卻又讓眾臣著實拿不定主意。

沉寂半晌,接替崔善為大理寺卿職務的戴胄突然出言道:「陛下,臣有一言,請陛下雅察。」

李世民擺了擺手:「但講不妨。」

戴胄道:「自武德元年以來,尚書令一職便由陛下任之,陛下由尚書令而儲君而皇帝,此職現已非人臣可任。臣建議,以太子兼領尚書令為佳。」

李世民哂笑道:「承乾一個八歲的娃兒,怎能當此大任?」

封倫發言道:「陛下,臣倒是贊同戴公所言,尚書令為百官之首,權力太大,又是陛下龍潛時擔任過的職務,易啟人臣覬覦大位之心。前朝楊素曾任此職,其子終反,前車之鑒,不可不察。」

李世民遲疑了一下,苦笑道:「那總不成便真箇讓一個八歲的娃娃坐這政事堂的首席?未免太兒戲了吧!」

魏徵乾脆地應道:「太子任尚書令,卻不能出席政事堂會議,有違國家制度,如此處置不宜。」

韋挺突然發言道:「陛下,此職既然陛下擔過,臣屬便應避諱。太子雖為儲君,也不應例外。臣以為視丞相、大將軍古例,虛置其銜可也。如此尚書令為殊職,例不輕授,尚書省以左僕射為長即可……」

「尚書令為殊職,例不輕授,尚書省以左僕射為長……」大唐皇帝默默重複著韋挺的話。忽然扭過頭問蕭瑀道:「蕭卿以為如何?」

蕭瑀愣了一下,急忙躬身答道:「臣無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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