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卯時正,太極宮,太液池
坐在龍舟上,身上裹著一層薄被,李淵此刻心中難過到了極處,堂堂天下之主,九五之尊,竟然被自己的親生兒子算計得如此凄慘,被十幾名秦府親兵像犯人一樣拘押在皇宮池子中央的一條船上不說,竟連外袍都不曾穿上,被子裡面只穿了一件睡袍。一朝天子狼狽至此,卻也是亘古未有,隋煬帝無道而失天下,臨終之際起碼冠服齊整。他有心斥罵長孫無忌,這位秦王舅爺此刻卻領著一隊親兵坐在另外一條龍舟上,雖說目光始終未曾離開自己,但這麼隔著水面說話,終歸有失他皇帝的尊嚴。
無奈歸無奈,在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所在,他的心思反倒澄明起來。他將目光轉向自己船上那帶隊的軍官,問道:「你們追隨秦王謀逆,就不怕死么?」
那軍官回頭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
皇帝又道:「朕是大唐之主,也是秦王的生身父親,他尚且如此忤逆。你們這些追隨他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事體的人,自己也該好好想一想罷!此等不忠不孝無君無父之人,你們追隨著他,能落得個什麼下場?此刻回頭,雖說錯已鑄成,但反戈一擊,扈從朕還宮召集勤王護駕之師,以功抵過,可免去誅九族之罪不說,以擎天之功,朕自是不會吝惜爵位,封爵不下國公,論職也當不低於四品,否則你們若是執迷不悟跟從反王到底,便是朕不殺你們,你們的主子為了保守機密以塞天下人之口,也斷然不會放過你們!」
那軍官轉過身來,臉上帶著一絲譏諷的微笑道:「陛下不必如此眷顧,末將原本便是世襲國公,陛下曾有敕,末將的家人除名除籍,永不敘用的!」
李淵一怔,詫異道:「你是?」
那軍官抱了抱拳,道:「末將劉樹義,陛下身為天子總理萬機,自是記不得罪臣之子了!」
「你是肇仁家子?」李淵一下子愣住了。
劉文靜乃是大唐開國的首功之臣,隋時任晉陽令,素與李氏父子多從往來。其時天下大亂,裴寂與其坐嘆:「天下方亂,你我不知何處安身?」他卻笑答:「如君所言,正是豪英所資也。我二人才堪天下,可終賤乎?」劉文靜平素與李世民交好,曾謂裴寂:「唐公二子,非常人也,豁達神武,漢高祖、魏武帝之樣貌!豈不是天意屬唐?」
大業末年,突厥敗高君雅兵,唐公李淵被劾,局面繫於一髮。劉文靜和裴寂在唐公面前力諫起兵曰:「公據嫌疑之地,勢不圖全。今部將敗,方以罪見收,事急矣,尚不為計乎?晉陽兵精馬強,宮庫饒豐,大事可舉也。今關中空虛,代王弱,賢豪並興,未有適歸,願公引兵西,誅暴除亂。乃受單使囚乎?」這才堅定了李淵的決心。
起事之日,劉文靜親率甲士擒拿了隋室安排監視李淵父子的王威、高君雅等人。李淵於太原建大將軍府,自任大將軍,劉文靜任大將軍府行軍司馬。後又負責聯絡安撫突厥,在他獲罪遭誅之前,唐廷對突厥的事務多由他負責。後李淵改任丞相,他轉任大丞相府司馬,光祿大夫,加封為魯國公。皇帝建元,劉文靜出任門下納言,後因兵敗貶任民部尚書,陝東道大行台左僕射,因居裴寂之下,口有怨言,稱:「吾得志,必誅此獠!」遂被誣下獄。
李淵之所以誅殺劉文靜,實是另有緣由。劉文靜自在太原見到李世民開始,便處心積慮一意要將李世民扶上皇位。武德元年以後,他的這一傾向更為明顯。要命的是,劉文靜行事一向跋扈張揚,他位高爵顯,又是開國首功之臣,即使是當朝太子李建成,見了他也一口一個「靜叔」而不名。以他的身份地位,說出話來自然有人以為是皇帝心意。皇帝為此苦惱了甚久,終歸還是拿不定主意。
劉文靜為人行政,霸道專橫,其能也高,其德也薄。他扶植秦王的心思也並不純正。此人的心性頗高,若在亂世不啻奸雄之資。若是遇到強勢的君主,他或許可安安分分做個治事能臣,若是遇到羸弱之主,或為王莽霍光亦未可知。這一層當時血氣方剛的李世民當然想不到,但李淵卻是想到了的。故此躊躇再三,李淵還是殺了劉文靜,並籍沒其家,長子樹仁坐誅,次子樹義卻不知所終。沒想到竟然被秦王用作了親兵家將!
劉樹義冷冷一笑,指著船頭一個釘子般站立手按腰刀動也不動的年輕武弁道:「那是末將的副手杜伏德,是楚王杜伏威的幼弟……」
六月的天,悶熱無比,李淵卻只覺得渾身一片冰寒。船上這兩個直接看押自己的下層軍弁,竟然都是與自己有著血海深仇的叛將罪臣之後,多年來李世民將這些人藏在府中,難不成就是要派這種用場。若果真如此,自己這個兒子的心性城府可就太可怕了。李淵心中暗自叫苦,看來秦王今日之舉,決非貿然行事,即使是幾個專責看押軟禁自己的低級武官,在挑選上也是費了一番計較的,這個兒子,他幾乎把每一面都算到了!
李淵絕望之餘,獰笑了兩聲,咬著牙從嘴裡吐出幾個字來:「不錯,二郎,你總算長大了……」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卯時一刻,太極宮,玄武門
隨著東方一縷晨曦透出曉色,長安皇城太極宮的北門玄武門緩緩開啟,兩隊禁兵排列整齊地開出了門外,分左右站立在兩廂,盔甲上帶著一層層露水,長矛上閃爍著淡青色的光芒,一切彷彿與平日毫無二致。然則只有這些守衛在宮門口的禁軍武士們卻知道,這一夜裡,這座天下第一禁地的大門總共開闔了兩次,僅僅三刻之前,兩百黑甲武士公然押解著帝國最具權柄的一干宰輔大臣,剛剛從這玄武門經過進入了太極宮。這些下級的士卒並不曉得這究竟意味著什麼,他們一如既往地在這一天的這一時刻打開了玄武門,好讓那些進宮見駕面君的文武大臣們通過。
李元吉勒住了馬頭,皺起眉頭道:「今日是玄武門宿衛的應該是敬君弘,怎麼看不見他的人影?常何在這裡又是怎麼回事?是父皇下敕更改輪值了?」
李建成笑了笑,催馬上前,叫道:「常將軍!」
常何急忙上前抱了抱拳:「末將甲胄在身,不能給太子殿下施全禮了!」
李建成揮了揮手,溫和地道:「不礙的,今日禁軍不是君弘將軍當值么?怎麼是你站在這裡?」
常何答道:「稟殿下,今日北門是老敬當值,他昨夜在此宿衛,此刻收隊訓話用飯去了,片刻就當回來。末將今日當值監門衛,故而在此!請殿下和齊王殿下出示腰牌。」
李建成點了點頭,從懷間取出一面鑲金銅牌,一面問道:「我們來得太早,陛下此刻該早課未畢呢吧?」
常何一邊驗看腰牌一邊答道:「陛下今日似乎沒開早課,半個時辰前便已經升了兩儀殿。相公們比兩位殿下來得早一些,此刻應該已經進去了。」
說著,他已然驗畢了腰牌,側開身道:「卑職職責在身,造次了,兩位殿下請入宮。從人衛隊,可在東牆根處列隊等候。」
李建成卻騎在馬上沒有動,神色躊躇地問道:「都哪些臣子已經進去了?」
常何恭敬答道:「裴相國、蕭相國、封相國、楊相國、陳相國和宇文相國都已經進去了,同進去的還有中書省草就敕詔的中書舍人顏師古。陛下昨夜給末將下了特敕,今日只在兩儀殿接待太子和諸王宰相,其他臣卿一率免朝覲見。」
李建成沉吟了一下,又問道:「秦王呢?秦王進去沒有?」
常何笑了笑:「進去了,秦王殿下正好比兩位殿下早來了一刻,他是單騎來的,沒帶侍衛從人,只有長孫大人和一位不認識的年輕大人陪在身邊,此刻都進去了,該還沒到兩儀殿。」
李建成和李元吉兄弟二人對視了一眼,心知那「不認識的年輕大人」必是東宮令王晊無疑。太子輕輕透了一口氣,笑著對常何說了句:「辛苦你了!」便自催馬前行。
李元吉回過身對著謝叔方道:「你帶著人和太子侍衛們在東側宮牆下候著吧!今日估計時辰短不了,委屈你們了!」說罷,他雙腿一夾馬腹,快跑幾步趕上了太子,兄弟倆放鬆了絲韁,讓馬兒踩著細細的碎步遛進了玄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