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在即,李世民的心中卻莫名其妙地湧上了一股煩躁焦慮的情緒。他心中隱隱不安,卻又不知自己不安的究竟是什麼。長安的局面雖說兇險,但他多年的辛苦經營畢竟沒有白費,常何這枚當初預埋下的棋子此刻終於發揮了作用,劉弘基也委託淮安王傳話,不奉聖敕金吾衛對秦王在長安城內的任何行動均不予干預。此刻自己真正面對的,不過是東宮和齊王府中的若干宮府兵罷了。東宮兵平日養尊處優慣了,上至官弁下至士卒均不曾上過戰場,倒是長林兵跟隨李建成平亂山東,戰力不容小視,可惜兵力太少。而此時東宮和齊府最能打仗的兩名將軍薛萬徹和謝叔方都不在城中,今夜的行動雖說是無奈之下行險一搏,勝算卻也委實不算太小。雖然明知如此,他卻還是覺得焦躁煩悶,一股無以名狀的情緒始終在他心頭徘徊,不知不覺中,他來到了王妃長孫氏的寢殿門前。
長孫氏似是一點也不詫異他的到來,一面見禮一面將身邊的侍女們都遣了出去。容色平靜地問道:「殿下何憂之甚?」
李世民看了妻子一眼,悵然嘆道:「我也不知道。和輔機玄齡敬德等人在一起的時候,我平和得很。這突然間一靜下來,這心裏面就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翻騰,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東西。以往大戰之前,局面再險我亦能做到心如止水恆定自若,今天卻不知究竟是怎麼了,究竟在怕什麼?」
他搖著頭自嘲地一笑:「看來我確實是老了,連膽識和定力也大不如前了。」
長孫氏輕輕嘆息了一聲:「殿下確實是膽子小了,不過此次所面對的確實也是空前強大的敵人,也難怪殿下心神不寧……」
李世民搖著頭道:「大哥和四弟聯手雖說不好對付,卻還不到讓我心神不寧的地步。」
長孫氏笑道:「臣妾以為,太子和齊王並非大王最大的敵人。」
李世民轉過頭詫異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問道:「你是說父皇?」
長孫氏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搖了搖頭:「殿下此刻面對的最大敵人,不是某個人,而是兩樣東西。這兩樣東西雖看起來平常,卻是絕大的心魔。」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這兩樣東西,一樣叫做『家』,一樣叫做『禮』!」
李世民心中一動,似有所悟。
「對殿下而言,陛下不僅僅是一個好陛下,也曾經是一個好父親,太子也曾經是一個好哥哥,齊王也曾經是一個好弟弟。殿下原本是有一個『家』的,在這個家裡面,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殿下不論做了何等天樣大的事情,背後都有一個寵愛殿下的父親做護翼,有一個愛護殿下的哥哥排憂解難。可是如今這個家即將沒有了,殿下將親手將這個『家』打得粉碎。沒有了疼愛兒子的父親,沒有了愛護弟弟的兄長,殿下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長孫氏說到這裡,垂下頭去道:「其實,如今殿下已然有了一個家,在這個家裡,殿下就是頂梁的柱子,就是擋風的屏障,是臣妾和眾妃的希望,也是承乾等眾王子的後盾……」
她輕輕一笑:「還有一個『禮』字,聽哥哥道,多少年來換了多少個朝代,都以這個字為根本。這個字告訴世人,弟弟不能殺哥哥,兒子不能背叛父親,臣子不能反叛君王。殿下一定是擔心,有些事情一旦做了之後,就會被世人用這個字來苛責刻斥,會被寫史書的人記錄為一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昏君、叛臣、逆子,會遭到全天下人的反對,會受到千秋萬代的唾罵!殿下如此辛苦勞碌浴血奔波,卻要被誣以此等惡名,殿下實在是不甘心……」
她一雙明若晨星的眸子柔情款款地注視著李世民道:「其實殿下大可放心,臣妾雖不出門,卻也知道如今天下並不太平,老百姓的日子並不好過。天下人其實並不在乎他們的君王是否是個好兒子、好弟弟、好哥哥。他們只在乎這個君王能否讓他們有田地種,有糧食吃,有房子住,有銀錢使用。一個君主,只要能夠讓治下的子民吃飽飯穿暖衣服,大家就都會說這個君主是一代明君。殿下啊,陛下和太子,他們或許能夠得到百官的擁戴,但他們得不到天下臣民的心。更何況……」
說到此處,長孫氏聲音低了下去,螓首再度垂下,半晌方才緩緩抬起了頭,眼中隱隱現出淚光:「殿下,臣妾是個女流,不懂那麼多的大道理,但是臣妾知道,殿下是臣妾的男人,是全家的倚仗和靠山。有殿下在,臣妾活著才有意義,若是沒有了殿下,臣妾縱然苟活於人世,也不過是行屍走肉罷了……臣妾是女人,臣妾也自私,天下人的死活,史書的褒貶都不關臣妾的事情。臣妾只要自己的男人好好地活著,即便全天下的人都詛咒他、都唾棄他,他也始終是臣妾的男人,是臣妾畢生的指望、生命的意義……」
李世民呆立了半晌,情不自禁地上前兩步,將妻子攬在懷裡,在她的眉上、眼上、頰上、腮上、唇上印下了密匝匝的吻……
長孫氏酥軟著身子委在李世民懷中,緊閉雙目,微微喘息著享受著這屬於夫婦二人的片刻溫柔。漸漸地,她發覺李世民的身體開始發生某些令人羞慚的變化,那雙摟抱著自己的大手也開始不老實起來。她渾身一顫,睜開雙目滿臉通紅語無倫次地掙扎道:「不行……殿下要出征了……大家……都在等你……不能……不能……臣妾……」
李世民輕輕一笑,雙臂用力將妻子整個人抱了起來,嘴巴湊在她的耳邊說道:「沒關係,我還有半個時辰的時間……讓他們等……」一邊說著,一邊踢開寢殿的門走了進去……
片刻之後,李世民起身整裝,披上淡黃色內襯戰袍,外面罩上細鐵揉著金絲打造出來的明光魚鱗鎧,頭上戴一頂玄色髻冠,正面鑲嵌著雞蛋大的一顆明珠。將鹿盧玉具劍佩在腰間,足下登上一雙飛雲戰靴,鎧甲外再罩上一件絳紅色大氅。李世民對著鏡子打量了一番自己,滿意地點了點頭,此刻他心中一片清明再無雜念,只有一腔重書歷史再造江山的豪情在胸腹間激蕩。
他沖著榻上衣衫不整雲鬢散亂的妻子一笑,道:「我要去了,給你賺一頂皇后娘娘的鳳冠回來!」
長孫氏此刻渾身無力,卻強咬著銀牙支撐起了身子,叫道:「殿下!」
李世民回身望時,卻見自己這位自幼相知的結髮妻子用無比堅定沉靜的目光望著自己緩緩說道:「殿下去吧,兵凶戰危,善自珍重。若是上天不佑,殿下不幸罹難,臣妾當為殿下殉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