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太子和齊王正在為江國公陳叔達病癒復出門下省視事而憂心不已的時候,這位南陳後主的胞弟此刻卻正在太極宮兩儀殿接受李淵的召見。
「子聰,當初適逢母喪,你要守孝,朕不忍奪此至情,便允了你。母喪期滿,你卻又病了,這一病又是半年多,你倒歇養得面色紅潤體格康健,朝廷里卻是迭出大事,朕熬得心力交瘁了……」李淵面帶笑容卻不無感慨地說道。
陳叔達氣勢沉穩神態安詳地坐在偏席上,微微頷首道:「天子不惑於物卻常惑於心,陛下為開創之君,天下方平百廢待舉,又怎能坐享垂拱之治?臣辭官以奉母喪,是盡孝道,孝乃百善之首,陛下玉成微臣心愿,亦是人主之善舉!」
李淵微笑著擺了擺手,說道:「朕常跟裴監提及,我大唐的宰相班底,其出身顯赫居歷代之冠。蕭瑀是梁武帝後人,子聰的兄長便是陳後主,若是宇文化及也算一代人君,政事堂里便有三位帝室貴胄。說起來也真有意思,這等景象,恐怕便是一統河山的始皇帝,也不能比。如漢高祖之流,起於市井,以刀筆吏為宰相,就更不可比了。」
陳叔達正容答道:「陛下此言,微臣不敢奉同。太史公有云: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為今宰相者,一重在宰輔人君,二重在舉薦賢良,三重在議決庶政!此三重不在出身而在心性才具,若論出身顯貴,莫過家兄及前隋煬帝,然此皆亡國之人也,可為相乎?」
李淵笑吟吟道:「朕知道,你素來不以出身帝王之家而自賞。然則出身卑微貧賤之人,不識禮義,不辨詩書,不分良莠,不通庶務,此等樣人,亦可為相乎?」
陳叔達微微欠身道:「陛下此言差矣,漢孔明,不過躬耕南陽一匹夫耳,然以書生而胸懷天下,於稼穡中研讀社稷之學。其出身不可謂富貴,然其功業,又豈是尋常世家子弟可比的?」
李淵鄙夷地搖了搖頭:「蕭何為漢相國,可據漢中而圖關中,進而取天下。諸葛孔明坐擁巴蜀和漢中,數度勞師靡餉而不能定隴右,『匹夫』之色厲內荏,似可見矣!」
陳叔達笑道:「蕭何也不過一『刀筆吏』耳,劉邦用之輕取天下,霸王諸侯世家,只落得烏江自刎。史鑒比比,似非武侯所獨美……」
李淵嘆道:「罷了罷了,看來你這個帝王家子竟真箇毫不以出身為貴,也算難得!」
陳叔達沉聲道:「自前隋文帝開明經進士六科,取士之法已變。昔日漢高舉孝廉,魏武創設九品中正制,皆因其時民智未開,書紙罕昂,通經學曉智術者皆存於世家府第。然亦有董仲舒、諸葛孔明之異數。而今天下雖亂,書籍經典卻早已非門閥世家所獨享,開皇九年一科即取士一百四十一名,如此民智,豈能置之不理?而今陛下登基,關、隴世族高居朝堂,而沸揚之民智卻積蓄于田埂山川之間,我不用之,必有用心險僻之人用之,臣切為陛下所憂啊!」
李淵悚然而驚,沉吟半晌方道:「武德七年,裴監和蕭瑀曾經聯銜奏請廢除明經進士科舉,重整九品中正制,卻遭建成世民兩兄弟齊齊反對,當時朕還覺得好生奇怪,這麼一件事情,竟然讓兩對冤家互為表裡。今日聽你這麼一解說,朕倒是深有所悟!歷來山東世閥恥於與我關隴世家為伍,故而先有開皇,復又及朕,皆得天下。若是我關隴世閥以此而待天下,普天下的讀書人便會與朝廷為敵。這確乎不是小事,是事關社稷興替的大事!」
隨即,這位九五至尊又自嘲地搖了搖頭:「看來朕確實老了,思緒都不及兩個年輕娃兒敏捷了!」
陳叔達起身笑道:「陛下的繼位人通達事理精於庶務,這既是陛下之福也是天下萬民之幸,陛下當感到高興才是。」
李淵愣了一下,隨即回過味來,似笑非笑地問道:「子聰這兩年居喪清凈,該不會也在暗地裡關心朕的家事吧?」
陳叔達笑了笑:「陛下哪裡有什麼家事?貴為九州之主,當以天下為家,家事就是國事。」
李淵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兩步,嘴角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問道:「那麼,朕倒是想聽一聽,你陳子聰是如何看待這樁朝廷內外視為『天下第一事』的國事的呢?」
陳叔達神情輕鬆面帶微笑躬身答道:「對於立儲之事,臣沒看法!」
李淵愕然睜大了兩隻眼睛瞪視著這位宰輔,猛然間,從胸腔里衝出一股難以遏制的笑意,衝破喉頭越過牙關透了出來。
他一邊笑一邊拿手點著陳叔達道:「好你個陳子聰啊,你可真會耍滑頭,裴寂維護祖制,向著太子;蕭瑀一根筋,除了秦王誰也不認;封倫、宇文士及一說到這事就退避三舍,說這是朕的家事,為人臣者不能輕予置喙。你這個人可倒好,乾脆告訴朕你沒有看法,那朕倒是要問問你了,你說說看,朕這兩個兒子,究竟哪一個當皇帝好一些呢?」
陳叔達氣定神閑地答道:「都好!」
李淵呆望著他追問道:「完了?」
陳叔達點了點頭:「完了!」
李淵忍不住又笑了兩聲,說道:「那你倒是說說看,都好,他們究竟好在哪裡?」
陳叔達笑著開口道:「太子和秦王,無論文治武功,皆是治理天下的長才。朝中眾臣,只見太子監國治理庶務的執政之能,卻不見太子挂帥平略山東的軍務之能;王公文武,固欽服秦王東征西討攻無不取戰無不勝的武略,卻少有人知道二殿下的撫民治政之能。實際上,若純論治軍善戰,劉賊尚且勝竇建德一籌,而太子能戰而勝之遊刃有餘,其武略可小覷乎?而秦王麾下,文學之士房杜之才比比皆是,陝東隴西,其經略數年,百姓生計漸有開皇初之氣象,這又豈是赳赳武夫所能為?故而臣以為,兩位殿下無論誰克承大統,均能振興社稷開啟一代盛世局面!」
李淵聽畢,半晌沒有言語,良久方透了一口氣,神情落寞地道:「看來,政事堂諸位宰輔當中,只有你一個人始終站在局外,也只有你一個人,能夠公允地看待朕這兩個兒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