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子東宮設宴,李世民設計自飲毒酒 功臣心路

「媳婦長孫氏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萬歲!」秦王嫡妃,長孫無忌的妹妹長孫氏在李淵走進寢殿的那一刻還守坐在自己的丈夫榻邊,見皇帝進來,急忙起身上前跪倒施禮。

李淵看了看這個未著鉛黛的清秀媳婦,嘆了口氣:「多時不見,你憔悴多了!」

長孫氏眼中含淚,面上也有淚痕,容色卻從容鎮定:「秦王患了急症,媳婦要在身邊侍奉,未及迎駕,還望陛下恕罪!」

皇帝擺了擺手:「不妨事的,你起來吧。世民怎麼樣了?」

長孫氏緩緩站起走回榻邊道:「自吃酒回來,一直腹痛難忍,嘔了許多血,發了一陣瘋癲熱,如今睡了多時,還不見蘇醒。」

皇帝走近床邊,定眼仔細觀瞧,卻見秦王李世民仰卧在榻上,面容憔悴,嘴唇上滿是青紫痕迹,中衣上血跡斑斕,顯是還未及換下。雖是昏迷,鼻息卻時緩時促。

他指著嘴唇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長孫氏垂淚道:「自從回來,腹內疼痛難忍,他又不肯出聲,便死命強忍,拉著我的手不叫傳宮醫看脈,連舌頭都咬破了。我見他暈厥,曉得不好,這才命家兄連夜闖宮,驚動陛下,實在罪該萬死!」

皇帝這才注意到她皓白如玉的右手及腕上如今布滿著一塊塊青紫瘀傷,顯是李世民劇痛之中緊緊攥住她的手掙扎之故。想及此處,李淵喉頭一熱,幾乎淌下淚來。他招了招手,叫過尚藥局奉御韋天成問道:「診過脈了?秦王現下情形如何?」

韋天成渾身一抖,跪了下來:「陛下容稟,秦王殿下脈象奇特,寸關沉滑,表裡不疏,脾胃不和傷及五臟,不似尋常癥狀。倒像是……」

皇帝嚴厲地瞥了他一眼:「倒像是什麼?直說,不要和朕在這裡吊醫書。」

韋天成哆哆嗦嗦斟酌著詞句道:「倒像是吃了什麼傷胃氣損肝脾的衝撞東西,這東西在西域叫結環草,中土卻是沒有的。這草本身也能入葯,婦人吃了可以固本培元以健胎氣,男子吃了也不妨事的,不過這結環草里若是和了硃砂和天竺大麻,就變成了劇毒之物,吃下去暫時不會發作,總要等到七八日上,五臟方會慢慢壞爛不治……」

皇帝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秦王就是吃了這東西了?有法子醫治沒有?」

韋天成趕緊磕了個頭,回話道:「陛下洪福齊天,殿下的體質特殊,腸胃裡天生容不得髒東西,吃下去後不多時便起了反應,嘔血逾升,雖大損元氣,於殿下卻是件幸事,這幾味葯未及大作便隨著血水排了出來,故此只要多將養些時日,便不礙了。只是這段時日殿下不能吃硬東西,總要流食為佳,水要多喝,臣下等還開了幾副健胃疏脾協調陰陽疏通表裡的方子,十幾副葯吃下去,就有望大好了!」

便在此時,長孫氏忽地嬌呼一聲:「殿下醒了!」

橫卧在榻上的李世民,緩緩睜開了雙眼……

李淵幾步走到榻前,卻見李世民的目光由渙散漸轉清明,眼中浮現出慌亂尷尬之色,嘴唇艱難地動了幾下,聲音嘶啞地說道:「勞動父皇御駕,兒臣……」

皇帝擺了擺手:「你乏了,不要多說話,靜養些日子,御醫給你把過脈了,不礙的。外面的事情不要多想,自有朕給你做主。」

李世民掙扎了一下,似乎是想爬起來,卻沒掙動,苦笑道:「兒子平生要強,如今卻動彈不得了。這裡病氣重得很,陛下不能多留,還是請駕及早回宮的好!」他嘴上有傷,這幾句話說得含混不清,皇帝只聽明白了個大意。

他躊躇了一下,終於還是開口問道:「你是在東宮飲宴的時候突然發病的?」

李世民渾身一抖,拚命用胳膊撐起身體,氣喘吁吁地道:「兒臣自從打洛陽便落下這麼個病根兒,只是父皇和大哥不曉得而已,這些年來發作幾次,都不大礙的,沒想到此次在承恩殿當眾出醜了。」

李淵默默看了他片刻,溫言道:「朕知道你很惶恐,不必如此,也不必為了回護他人騙朕,御醫已經給你把過脈了,朕心裡明鏡一般。你放心吧,此事朕當給你個公道。」

李世民喘息著搖著手道:「千萬不可,父皇,如今朝局不寧,四海方安,不宜再生波瀾……兒臣身處嫌疑之地,有的時候也實在是難,只是無論如何,還請父皇不要深究此事,人言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若是北方強敵曉得我朝諸多尷尬事,恐怕……咳……咳……」話未說完,他已劇烈地咳嗽起來。

李淵伸手拉住了李世民的手,撫著他的背長嘆道:「看來位在宏義宮,你也活得不易!小民百姓尚且能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偏偏做了天子,家中事務就如此難斷。看來你留在長安,終歸難保全性命,罷了罷了,待你身子大好,還是帶著天策上將府去洛陽吧,朕若不在了,你可獨建天子旌旗,仿梁孝王故事。國家有召,你還可為國效力。即使兄弟不睦,也可保得一家老小的性命……」

李世民此刻已咳得說不出話來,連謝恩都謝不得,只顧在床上以頭觸床沿,眼中的淚水如同開了閘的洪水般涌將出來……

李淵走出秦王寢殿,揮手招過常何道:「即刻撤去包圍王府的禁軍,你去東宮傳朕口敕,秦王素來不善宴飲,以後太子不要再拉他去喝酒。」說罷,面無表情地登上御輦,起駕還宮。

片刻之後,寢殿內只剩下了秦王夫婦二人,李世民忽地睜開雙眼,長長出了一口大氣,喃喃自語道:「這一遭,咱們算是暫時躲過去了;只是不知這樣的天劫,我們還能躲得幾回……」

長孫氏嫣然一笑:「躲得過去就躲,躲不過去的,終須面對!天將降大任於殿下,這點兒磨難,又算得了什麼?」

李世民長嘆一聲,閉上了雙眼,兩道淚水自眼角經鬢角悄然流下:「有的時候,我真恨自己生在這帝王之家,累得你也整日里擔驚受怕,過不得一天安生日子。父皇說得不錯,小家小戶尚且能夠和睦相處,偏偏我們這些個天皇貴胄整日里爭來斗去,為的不過是太極殿里的那把座席,想起來當真無趣得緊。」

長孫氏起身換了一塊熱巾子給他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溫言道:「陛下不是允准我們去洛陽了嗎,到了那邊,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

李世民搖了搖頭:「我太了解父皇了,他今日早些時候還下定了決心要罷黜我的王爵和天策上將府,如今不是也改了主意么?天知道他這個主意能撐到什麼時候?我今天這番舉動,實是沒法子之下行險一搏,或許能夠暫時瞞過父皇,卻絕瞞不過裴相國和王珪、魏徵他們。京城局面險惡,我真不知道能撐到什麼時候……」

他偏了偏頭,道:「要不,讓輔機先行護送你和承乾離京吧,你們先去東都,我嗣後便來和你們會合。你們走了,我才安心一些……」

長孫氏微微一笑:「沒有了你,天下雖大,哪裡是我們母子的安身之所呢?難道說你不在了,我們還能苟活在世間么?我自幼讀書不少,也聽哥哥說了許多古人的事情,歷來黨爭,從來沒有哪一方能夠心慈手軟的。既然身在無情無義的帝王之家,我和乾兒就都得認命了……」

李世民突然之間奮力坐起,捶著床榻道:「你知道么?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生了和大哥爭奪皇位的心,我最後悔的就是那年楊文乾的事情輕啟戰端,弄得自己如今騎虎難下進退失據。我身上背負著那麼多人的殷切期望,他們指望跟著我封公拜相飛黃騰達,指望著我要一日能夠坐上太極殿那張無聊透頂的御床,指望著我使他們的後輩代代受惠……可父皇就是不喜歡我,不管我立下多少戰功,也不管我多麼得軍心民望,父皇就是不肯選擇我做繼位人。大唐的天下大半是我流著血淌著汗風裡來雨里去一刀一槍用命換來的,可是坐天下的卻不是我,永遠不可能是我,僅僅因為我比大哥晚生了那麼幾年……」說到這裡,平日里英武神朗的秦王早已滿面是淚泣不成聲。

長孫氏充滿愛憐地望著這個及近三十的大男孩,輕輕撫著他的髮髻道:「這也是戰爭啊……殿下是天下人公認的無敵統帥,怎麼會懼怕一場戰爭呢?這場戰爭雖說是在長安城裡,可它終歸是戰爭啊!殿下以前的敵人是戰場上的反王,如今的敵人卻是自己的兄弟,是太子,是齊王,甚至,還有養育了殿下的父皇……殿下啊!你要早點堅強起來才是,妾身和你的孩兒,還要靠你庇護呢……」

李世民一臉驚愕地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妻子,她凝視自己的目光中充滿了溫柔、愛戀與信任,一時間,滿面橫流的淚水彷彿凝固住了,時間彷彿也凝固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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