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倫回到府邸,剛剛下車府內家人便上來回話,有客來訪。封倫眉頭微微皺起,來者是誰已然心中有數。他緩步走入中門,也不換衣裳,伸手接過僕人遞過的茶水漱了漱口,邁步進了正房客廳。屋內客座上,東宮洗馬魏徵正自搖著扇子安然穩坐。
封倫哈哈一笑:「多日不見玄成了,聽人說你領了太子諭去了山東,何時回的京?今日又是哪陣香風把你吹到老夫這裡來了?」
魏徵起身施了一個禮:「閣老取笑了,魏徵飧食儲君側之微末小吏,若無天大樣事,怎敢不揣冒昧擅闖大唐宰相府邸?」
封倫哈哈大笑,用手點著魏徵道:「玄成當世豪俊,入樞拜相也是遲早之事。你來我這蝸居,閑話少敘,說說來意吧!老夫洗耳恭聽。」
魏徵把扇子合攏,面色沉靜地道:「封相何等睿智之人,豈能不知下官的來意?適才兩儀殿議政,裴相蕭相都被屏退,皇帝留封相獨對一個時辰之久。這消息現在恐怕已經傳遍了內廷,秦王府必定已經知道了,東宮又怎會得不到消息?下官別無他意,只是想問問封相,張亮一案,聖上準備如何處置。」
封倫頭也不抬,端過下人奉上來的茶,掀開蓋子吹了吹浮葉,卻並不喝,旋即放下杯子,反問道:「玄成,太子的心意我是最清楚不過的,只是你們這些太子近臣的心思老夫卻摸不透。你不妨說說看,這件可大可小的案子,你魏徵以為應當如何決斷?」
魏徵的面容一下子嚴肅了起來:「太子是君,魏徵是臣,魏徵就算再執拗,斷然不敢做越俎代庖之事,還請閣老說個明白,陛下是否已然決定撫平波瀾不予深究?」
封倫抬起頭注視了魏徵片刻,淡淡點頭道:「不只主上,連裴老相國也是這個意思。」
魏徵聞言眉頭大皺,嘆道:「事情果然如此,當真荒謬絕倫……」
封倫含笑道:「玄成何出此言?陛下愛惜秦王,卻也絕無鄙薄太子之意,何謂荒謬絕倫?」
魏徵正顏道:「閣老侍奉兩朝見多識廣,當知天子家事瑣細皆干社稷。皇帝身負九鼎之重,若要大唐江山穩固,或太子或秦王,總要有個了斷。聖心既定,終歸要裁抑一個以安天下。若是陛下決意擇秦王為儲君,就應當明詔授其東宮之位。若是陛下並無易儲之意,就當廢秦王干預軍政之權,限其封邑,去其羽翼。似此等既不易儲又不裁抑秦王,固然是陛下一番拳拳愛子之心,卻恐怕太子秦王無一能得全首領,如此處置,豈非荒謬絕倫?」
封倫哈哈大笑:「玄成不愧是山東豪俊,胸中果有宰相機樞,一番鞭辟針針見血。所謂英雄所見略同,老夫雖不是什麼英雄,久在帝側參與朝政,卻也不是不識大體之人。玄成放心吧,張亮一案,陛下雖不會深究,卻也不會全然姑息秦王置之不理。方才朝上,封某正式向陛下建言,封秦王於洛陽,裁撤天策上將府,恢複親王常制。主上雖未當場應允採納,卻也意動,至多不出一個月,陛下必有明敕。」
魏徵聽了封倫的話,低垂眼瞼沉吟片刻,嘴角浮現出了一個微笑:「閣老果然是宰相風範,晚生佩服之至。不過魏徵不才,還要多問一句,除了建議陛下封秦王於洛陽並裁撤天策上將府之外,閣老還向陛下諫了什麼?」
一句話把封倫驚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穩了穩心神,斂容說道:「玄成此言,是疑封某另有所圖么?」
魏徵面色轉為肅穆,凝重地搖了搖頭:「封相請恕晚生無理,茲事體大,封相所言若不能讓晚生以為合理,縱然是三位相公親口證言,魏徵亦不能信。」
封倫面溢怒色:「玄成,我以禮相待,你也勿要欺人太甚,何謂所言合理?」
魏徵起身長施一揖:「魏徵無禮在先,這裡先行謝罪!」
禮畢他也不歸座,便站在廳中侃侃言道:「封相容稟,魏徵度事,常常以己揣人。封秦王於洛陽,削天策府權,對別個管用,對多年領兵在外征伐攻殺的秦王卻是無用的。洛陽乃兩代東都,物厚民豐,王世充據之多年,諸侯不能下。晚生就是想問問,除此之外,封相還向陛下建議了什麼制約之策。」
封倫啞然失笑:「玄成果然英雄了得,好罷,明說了吧!老夫建議陛下授李世勣山東道行台尚書左僕射,加封魯國公,待太子登基後晉封魯郡王,總領河東軍政全權。」
魏徵點了點頭,隨口又問道:「封相沒打算把齊王趕出長安去?」
一時間封倫感覺自己脊背上的肌肉一陣不受控制地痙攣,他甚至懷疑東宮已然在太極宮裡安插了密探。換了旁人,此刻早已嚇得癱了,封倫畢竟宰輔多年,城府非尋常人等可比,此時只是微笑著瞥了魏徵一眼,說道:「玄成,須知不管怎麼裁抑秦王,在軍事上十個太子二十個齊王加起來都不會是秦王的對手。李世勣雖現下中立,卻絕對是個世故圓滑之人,陛下萬年之後,新君施仁政以待天下,則逆反者天下共誅之,新君若聽信讒言暴虐濫殺,則天下雖大,晝夜翻覆亦非難事……」
魏徵哈哈大笑:「閣老不必驚懼,齊王若不出京,武德後天下不寧,這道理凡社稷之臣無不明了。如此封相所言魏徵才敢聽信,請恕晚生無禮了。」
至此魏徵躬身告退,臨出大門回頭說了一句:「閣老留步,裴相為左,閣老為右,我大唐鼎盛之日可期了……」說罷上車絕塵而去,只剩下封倫一個人站在府門內捻須沉思。
「這話兩年前你便說過一次了……」望著魏徵乘坐的馬車漸行漸遠,封倫心中冷冷說道。
大唐上黨縣公比部郎中長孫無忌默默地聽完了侯君集的敘述,半晌未發一言,手中拿著一部未讀完的《尚書》閉目沉思。侯君集也不著急,不動聲色地小口喝著盞中的酒,外面天寒地凍大雪紛飛,饒是他多年從軍打熬的好筋骨,幾個時辰下來也有些吃不消。兩盞老酒下肚,半邊身子才暖和過來。長孫無忌揮手命下人撤下壺盞,吩咐道:「沒有我吩咐不要進來,若有客來訪,除房杜二位大人外一概擋駕,就說我受了風寒,正在靜養。」
「君集,天策親軍目下編製如何?隨時可聽調用的又有多少?」這位秦王妃的嫡親兄長閉目撫須問道。
「天策親軍衛目下轄驃騎、車騎二府,皆上府編製,兩府共計兵卒兩千四百二十一人,除去病廢司給者其中隨時可聽調用者約合兩千人。」侯君集不假思索地答道。
長孫無忌點了點頭,嘆道:「我手上秦王府三府護軍約合三千人馬,殿下親自掌管的玄甲親軍雖驍勇能戰,也不過千人之數。東宮六率近一萬八千,僅在長安內城就有六千之眾,齊王府護軍三千,左右長林共計軍士二千有餘,所差近倍,差距過大。即使不將南北衙衛軍計算入內,大王亦無勝算。若不能出洛陽號召天下,一切休提。」
侯君集皺了皺眉頭:「輔機兄擔心封倫所言不盡不實?」
長孫無忌搖了搖頭:「為了能遠避洛陽,兩年來我們費了多少心思?封德彝不會在這個事情上做假,除非皇帝下定決心誅殺秦王,否則給個天做膽他也不敢欺你。我所擔憂者,東宮耳目眾多,太子齊王乃盟方同體,在朝中內廷勢力龐大,陛下耳根子又軟,一旦有變,我們會措手不及……」
侯君集垂頭沉思片刻,說道:「輔機兄,若是先發制人在長安動手,我們有幾分勝算?」
長孫無忌苦笑了一聲:「敵眾我寡,談何勝算?一旦禁軍插手又或是陛下頒布明敕,我們連長安城都沖不出去。」
「不是這樣演算法!」侯君集一臉不以為然,「就算張亮所約東援不能成行,我們在長安還有六千兵馬。太子齊王加在一起就算有兩萬三千兵馬,內城總共能容得下多少人爭戰?我們就算只有千名勇士,若是能得地利天時,一樣可把局面反轉過來。」
長孫無忌聞言渾身打了個冷戰:「你的意思是說潛入太極宮內設伏?」
侯君集冷然道:「這件事情我謀划了不止一日了……」
長孫無忌大搖其頭道:「你當真糊塗,且不說這個能否成功,僅只太子齊王一宮一府兩萬多兵馬以外圍內,我們就算挾持了皇帝又能如何?詔敕不出宮城,等於廢紙一張。太子雖說懦弱敦儒,卻也是亂世儲君,你當東宮就那麼死板,靜等著皇帝那道傳位遺詔?我們能想到的,魏徵那假道士一樣能想得到。」
侯君集冷冷一笑:「論軍力我們在下風,可是若論統軍之力,我們就穩居上風。我們雖然只有六千人,但忠誠勇武能征慣戰的戰將一一數來,丘行恭、丘師利、公孫武達、尉遲敬德、程知節、秦叔寶、張士貴、張亮、張公謹、齊善行、薛萬均、劉師立、段志玄、龐卿惲、羅君副、李孟嘗、獨孤彥雲、鄭仁泰十數人之多,太子齊王麾下武將雖人數眾多,除薛萬徹和謝叔方二人外余者皆不足慮。一旦內城戰端甫發,人心惶惶滿城大亂,兩萬多兵馬中唯有這幾個人要費些周折,余者只需一道矯敕,立地可降。我們六千人有十餘員久戰驍將統領,或戰或走,機動自如。所謂鳥無頭不飛,蛇無頭不行,若是憑藉人多就能取勝,我們這些人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