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遭皇帝猜疑,李世民即將被廢 兩儀殿(上)

武德九年正月的長安,籠罩在一片肅殺寒冷的空氣里。凜冽的北風吹來了塞外草原上濃濃的腥膻之氣,也吹來了南方戰場上徐徐北飄的淡淡烽煙,夾雜在其中的,則是帝都京師皇權之爭的濃烈血腥味……

秦王派遣天策府車騎將軍張亮暗結關東豪傑欲圖不軌,如今被齊王殿下拿在大理獄中的消息不脛而走。自兩年前慶州行軍總管楊文干暗結甲兵公然造反導致東宮宏義宮同時遭斥之後,大唐朝廷里的氣氛再次因為太子李建成與秦王李世民的儲位之爭而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據并州總管李世勣密報,洛陽方面並無異動。臣以為值此元歲,政局不當有大的動蕩,目下長安人心浮動,皆言山東將反。陛下留意,劉黑闥方平不久,山東尚未徹底安定,國家尚未可稱承平一統。此刻對洛陽發大兵,恐非智者所為。臣懇請陛下三思……」

坐在兩儀殿龍椅上的大唐帝國開國之君李淵默默地傾聽著殿下站立的尚書右僕射宋國公蕭瑀的陳奏。他眼瞼低垂,靜靜地把玩著手中的玉如意,緩緩開口道:「玄真,時文的意思你都聽明白了?你是個什麼看法?」

尚書左僕射魏國公裴寂慢吞吞地躬身行了一禮,開口說道:「蕭相的話雖不中聽,道出的卻是目下的實情。洛陽本是秦王率兵取來,一應大小文武官弁均是秦王一手提攜任用的。說句公道話,這批人雖出身天策上將府,但用兵行政,俱是相得益彰。二殿下在用人方面,頗得陛下之教。秦王派出一兩個下人去那邊招募些許護衛私兵,也不足為奇。長安城內,有長林軍士兩千兩百名,秦王府雖在謀臣戰將上佔得些許便宜,但與長林軍相較,未免略顯勢孤。如今京師局面一觸即發,也難怪秦王不安。此事可大亦可小,但不管怎麼處置,洛陽要穩定,山東已經安定下來的局面不能再亂,這是毋庸置疑的。不過陛下使齊王審問張亮,卻殊非妥當,張亮若是矢口否認也還罷了,張亮若是招了,太子仁厚,或可為秦王遮掩一二,但齊王卻萬萬不會,到時候付諸朝堂公議,陛下的家事就變成了國事……」

蕭瑀仰起頭打斷了裴寂的話:「陛下,臣不同意裴相之見,陛下乃天下共主,古人云天子無私事,陛下的家事原本就是國事。秦王藩衛大唐,受命於陛下,天策上將府位列三公之上,招募些許護衛,又有何大驚小怪處?陛下請恕微臣愚昧無狀,秦王有大功於天下,陛下先前也曾許以儲君之位,後未踐約本已有虧,如今卻以欲加之罪懲處有功之王,而數年前文干謀逆,陛下卻聽之任之不加理會,以國事而論,陛下公道何存?以家事而論,陛下厚此薄彼,又何以對秦王?」

蕭瑀越說越快,聲調也越來越高,全然不顧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砰!」皇帝一巴掌拍在了御案上,龍眉倒豎道:「蕭瑀,你的記性應該不錯吧?朕甫登基,便冊封世民為秦王,武德元年,朕就授世民尚書令,領右翊衛大將軍,掌管尚書省,至今未曾易人。同年底,朕給他加右武候大將軍、太尉,陝東道大行台尚書令,整個關東悉由他做主。轉年又拜左武候大將軍,兼領涼州總管。武德三年四月,又加益州道行台尚書令,那一次,是你去宣的敕,你應當記得吧?武德四年二月,朕以世民功高,古官號不足以稱,加號天策上將,領司徒、陝東道大行台尚書令,位在王公上,增邑戶至三萬,賜袞冕、金輅、雙璧、黃金六千斤,前後鼓吹九部之樂,班劍四十人。在我大唐,除了朕之外,還有哪個曾有這等尊榮?武德五年,加左右十二衛大將軍。我大唐的文武顯祿都給他加盡了,朕猶覺不足,年前又授他中書令。蕭瑀,你倒是說說看,朕還要怎樣才算不『薄』了世民?」

皇帝怒形於色,蕭瑀卻仍舊不慌不亂地磕頭道:「陛下,爵以功賞,職以能任。陛下對秦王的恩賞,是用來酬勞秦王平定天下的開創之功的,秦王若無功,陛下也不會因為他是皇子便濫加賞賜。然而秦王之能惠在天下,陛下若為大唐的江山社稷計,當立秦王為儲君,如此百年之後大唐天下方可太平無事。」

李淵雙眉緊蹙,冷冷道:「蕭瑀,你究竟是朝廷的宰相還是天策府的屬吏?你若是覺得在尚書省做得個右僕射委屈了你,朕就命你到秦王府去做個長史如何?」

裴寂輕輕咳嗽了一聲,上前說道:「陛下息怒,時文這個老脾氣,陛下最清楚了。別的臣不敢斷言,但蕭相對朝廷的忠心對陛下的赤誠,老臣還是敢保的。」

皇帝看了看他們兩人,又看了看站立一旁半晌一句話都沒說的中書令趙國公封倫,揮袖道:「德彝留下,你們都先退出去吧……」

裴寂和蕭瑀對視了一眼,緩緩退出了兩儀殿。

李淵瞥了封倫一眼,說道:「你說說吧,這次的事情,朕當如何處置?」

封倫抬頭看了皇帝一眼,問道:「陛下現在是否還有易儲之念?」

李淵站起身來繞著御案轉了兩圈,神情凝重地答道:「世民確乎是個才力超卓之人,用人用兵,滿朝文武無人能及。然而儲位關係大唐江山運祚,朕數次應允世民以儲君之位,又數次自毀前言,你可知是為了什麼?」

封倫沉吟了一下,答道:「陛下所慮者,是怕秦王成為大唐的煬帝。不過據臣下觀之,秦王似乎沒有煬帝身上那種養於深宮的嬌氣,煬帝也非庸碌無能之主,皆因好大喜功貪圖奢華,否則也不致有亡國之災。秦王戎馬倥傯多年,用人用兵,首尚實踐,這一點決非煬帝可比。所以臣下以為……」

「所以你就以為,世民若為皇帝,不會是隋煬帝那等昏君,是不是?」皇帝打斷了封倫的話,反問道。

「是,臣是這樣想的。」封倫老老實實答道。

皇帝微微笑道:「這就是裴寂的過人之處了,在這一點上,也只有他才明白朕的心思。」

他頓了頓,嘆道:「世民自幼聰穎過人,這些年來征戰沙場,更是為我大唐立下了赫赫戰功,而朕所慮也恰恰在於此。世民以軍事見長,以軍功受賞,用以治軍必為良將,用以治國,則有窮兵黷武敗壞江山之危。

「朕遍覽諸史,凡文官治政之朝必國祚綿長,凡武將秉國之代必社稷崩壞。秦始皇千古一帝,崩後僅僅四年,秦亡而天下亂。漢武帝一代聖君,逐匈奴而民生凋敝,耗盡了文景之治積攢下的國銖庫帑。秦歷六代仁愛恤民之主方得天下一統,漢經高惠文孝四朝天子勵精圖治方得富庶,大唐方立,四方諸侯未平,天下黎民待哺。所以上遭突厥南下,朕欲遷都以避,非朕軟弱,朕乃是不願我大唐南方未平又樹北方強敵。

「隋末煬帝無道,群雄並起,天下蒼生陷於水深火熱之中,至今戰創未平,災荒四起餓殍遍地,天下此刻需要一位仁愛文德的皇帝來與民休息。建成在軍事上雖略遜於世民,但多年來監攝朝政並無大的過失疏漏,且生性仁厚友愛,非世民、元吉可比。朕百年之後,建成即位,則天下可多得數十載安寧,待國庫充實小民富足,後世子孫自有堅剛雄略之主掃蕩突厥揚我大唐天威;若朕龍馭之後,世民即位,那麼數年之內,北疆必然烽煙四起,如今連年征戰,國庫本來就入不敷出,山東諸州諸郡方平,百姓流離失所者眾多,不要談賦稅,就是能安定下來朕已經心滿意足了。朕不是不願意打仗,而是我大唐現今實實打不起仗!」

皇帝長篇大論,說得略感口乾,喝了口宦官奉上的熱茶,繼續說道:「總之,我大唐未來需要的是一個能夠讓百姓休養生息的文官朝廷,而非一個連年征戰不休的武將朝廷。這才是朕不願讓世民晉位儲君的根本之因……」

封倫從座席上站起身來到殿中央跪倒叩頭道:「陛下遠慮,非人臣所能猜度,微臣欽佩之至。既然陛下聖心已定,就宜早日明示秦王,以息其爭儲奪嫡之心;更宜明示太子,以安儲君之意。」

李淵皺了皺眉頭,緩緩道:「現在讓朕拿不定主意的,倒不是告不告訴他們,而是如何處置世民。為保全他計,也為了讓建成日後能夠順利即位登基,朕必須及早削奪他手中的兵權。可是如今四海未定狼煙未平,朕還指望世民能在安定天下上助建成一臂之力呢。現在若是削了他的兵權,實在可惜了。」

封倫想了想,答道:「陛下若是左右為難,臣下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願為陛下解憂。」

李淵眼睛一亮:「哦,說來聽聽……」

封倫道:「說來也簡單,請陛下下敕禮部備大封拜禮,封秦王於洛陽!」

李淵一怔,似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喃喃地重複了一句:「封秦王於洛陽?」

封倫點了點頭,語氣肯定地重複道:「對,封秦王於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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