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長明燈(四)

他決定再次進入冥宮。

可笑他不曾在邪神的領地上受到損傷,卻在這裡被身為同伴的計都星君暗算。他失去所有記憶,苦苦尋找過去,等待了一年又一年。

如果這次再次失敗,世間將不再會有一個容玉,他可能又要重複之前茫然無措的時光。

有人問過他,這樣值得嗎。

其實無關值得或是不值得,他的生命里,已經只剩下這一件事。不然他已經想不出他存在的意義。

沉重生鏽的青銅門隨著他的走近,彷彿發出一聲低啞的開啟聲。他看到前面那扇虛無之門已經打開,他穿過青銅門,堅定地走向冥宮深處。身後,夜忘川煙水瀰漫,綽綽約約可以看到遠處的青山逶迤。

他感受到自己元神深處那些上古文字開始遊動幻滅,慢慢發燙,像是要將他的神智燃燒殆盡。遠處有幽暗沙啞的聲音正在呼喚:「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誰……

這裡不是你該進來的。

那說話的聲音突然變得語氣諷刺:「你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最後也不過是成為這裡一具白骨。」

那聲音越來越近,柳維揚睜大眼,彷彿看見計都星君緩緩走到自己的面前,他眉目寡淡,嘴角的笑容模糊而冰冷:「紫虛帝君,你鬆開手罷。」

鬆開手?

柳維揚向下一望,竟然是煙水瀰漫的黃泉道,他凌空抓著冥宮的台階,指尖已經鮮血淋漓。他不能放開,他現在已是滿身死氣,只要一鬆手便會被冥宮鎮入黃泉道下,成為萬千鬼屍中的一個,從此再無知覺。

計都星君踏前一步,一腳踏在他的手指上。

柳維揚瞳孔收縮,儘管他潛意識裡知道這一切全部都是幻覺,卻始終無法擺脫。就連手指上傳來的疼痛也是真實的。

元神深處的上古文字飛快的遊走著。

「這裡是什麼地方?」

「柳州維揚。」

「我原來叫什麼?」

「你說呢?」

柳州維揚。

他倏然清醒過來,眼前計都星君的幻影破碎,周圍的一切似乎都糾結扭曲著,突然白光炸開,他似乎進入了另一個夢境。

夢境里,一位蛇身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笑容安詳:「你想留在這裡?」

柳維揚見到她的蛇身,就猜到她的身份,這個女子便是容玉的師父女媧上神。他簡短地回答:「是。」

「就算以後再也不能離開這裡?」女媧上神的笑容更加安詳,「這裡沒有草木,沒有日月,沒有山河,更加不會有聲音,這裡就和天地初始一樣。」

「是。」

「可是外面很溫暖,還會有很多讓你留戀的人和事。」

「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

「你不試試又怎麼知道沒有?」她傾下身,伸手透過他的胸膛,捏住他的心臟,像是要從那裡探知他真正的心聲,「你留在這裡,可以參透天地之間的奧秘,你將會和天地共存,永不消亡。但你永遠不能離開這個地方。」

和天地共存,永不消亡,這是多少修道者可望而不可即的境地,可這一切都有代價的,代價就是他永遠要留在這漆黑寂靜的地方。這是一個悖論。他將要付出巨大代價換來的東西,會永無用武之地。

柳維揚臉色發白,頭痛欲裂,但還是硬生生地挺直脊背:「我早已決定。」

女媧上神微笑了:「不,你還不夠堅決,我希望你再去看一看這世間,也許你會反悔。」她將手從他的胸膛里收回,淡淡說:「去吧。」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躺在鋣闌山境外。

他抬起手,那是一雙白皙如書生般的手,只是指尖處鮮血淋漓,指甲都劈開了。他開始迷茫,他經歷的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或者兩者皆有?

他輕易地破解了山外的禁制,舉步往裡走去。

湖泊里滿是盛開的蓮花,他站在桃花樹下,遠遠看見餘墨看到他時眼神有些驚訝,但立刻快步走來:「沒想到是稀客來訪。」

柳維揚皺了皺眉,他也沒想到睜開眼會到了這個地方,隨即又鬆開緊鎖的眉頭:「只是路過。」

他轉頭看著那片蓮花,只聽餘墨在身邊輕輕嘆息:「她會醒來的。」

陽光懶洋洋地曬在他肩上,他對女媧上神的話有一點贊同,外面很溫暖。並非說冥宮有多冰冷,只是在那裡,他沒有任何知覺,不論多麼敏銳都無法感知到周圍的一切。至少站在這裡,他可以感覺到陽光,微風和花香。

「你見過上古洪荒的奧秘?」

「我見過。」

「是什麼?」

「我對這些沒興緻。」

那日的對話忽然浮現眼前,柳維揚突然有所領悟。她一直以來過的就是無知無覺的生活,最後卻將走向另外一個同樣無知無覺的地方,並與天地共存,永不消亡。她用盡心智才得以掙脫出來。

柳維揚決定暫時住下。周圍的精怪並不怕他,反而時常遠遠近近地跟著他。他更多的時間則是躺在湖邊背陰處的一塊岩石後面,抬手捂住眼睛,他失去記憶的那些年,他早已走遍大江南北,這凡間似乎也沒有什麼能夠留住他。

他想到冥宮裡發生的一切,總覺得恍若隔世。

他思來想去,也沒想出那一瞬間他的心到底哪裡有過一絲猶豫。

「柳公子、柳公子……」頭頂霹靂啪來一陣響,頭頂還是毛茸茸耳朵的小狼妖蹦躂到他的邊上,「不好了!那個……那個……」小狼妖半晌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看來還是只結巴的。柳維揚坐起身,波瀾不驚地目光落在那小狼妖身上,對方頓時打了一連串的嗝。

柳維揚抬手捂了捂額,他以前接觸過的人,聰明人太多,好比容玉,事事精心安排,什麼都不點就透,突然間碰上這樣的,他還真有點不習慣。他往四處一望,只聽遠處湖邊有喧嘩之聲,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凌空一指,只聽嘩啦一聲,一條溺水的小巴蛇從湖裡竄出來,摔在岸邊。

小狼妖激動地拉著他的袖子:「厲、厲害……好厲害!」

柳維揚低頭看看被抓住的衣袖,再抬頭看看拉自己衣袖的小狼妖,對方立刻嘩一聲連滾帶爬閃開很遠。

他想了想,決定躺下來繼續補眠。

自從他從湖裡把小巴蛇給撈上來,翌日起來,就會發現門口擺著一些小東西,也許是一小瓶蜂蜜,也許是一支靈芝,每次都有一朵沾著露水的花朵。

花精發現後簡直大驚失色:「柳公子,有人愛慕你。」

柳維揚波瀾不驚地看著她,總覺得這詞似乎跟他扯不上關係。他生性沉靜,就像是一個上古的符號,單調而無趣,不如玄襄那樣風情萬種——是的,風情萬種,這是少年時候的白練靈君說的。那時候他們都還年少,白練靈君也還沒養成時時刻刻都要擺花架子的習慣,也不知道他曾用過這樣一個詞去形容西方邪神的君上。

只是這個時候想起來,他覺得有些好笑。

然後他的嘴角就真的上揚起來,慢慢形成一個小小的弧度。

五月初五,東南方向,龍抬頭。

柳維揚一早便趕到這個江南水鄉小鎮,幾日前他便掐算出這個方位。此時是人間的端陽時節,本來千方百計想纏著他一起出來玩的小妖們聽到這端陽兩字立刻就退縮了。

他毫無目的地流連於江南小鎮上,四處都飄散著粽葉的清香和雄黃酒的味道。他將大街小巷都走得遍了,在渡口處一抬頭,只見不遠處的榕樹枝蔓繁茂,有人斜斜地躺在那根最粗壯的樹枝上,一片淡青色的衣袂垂落下來,看刺繡的樣式是女子的衣衫。

他稍稍走近了,只見樹上的人微微閉著眼,抬起的手指如玉一般,遮住臉上被毒辣陽光照到的地方,露出的小半張臉剔透得毫無瑕疵。

柳維揚停住腳步,猶豫著要不要上前一看,只聽咔擦一聲,那人斜躺的樹枝突然斷裂。

那輕薄的青衫還未及地,早有人將她接在懷裡。

柳維揚低下身撿起那根斷裂的樹枝,那樹枝的裂口處還有術法的痕迹。他抬手捂住額頭,也不知道玄襄是怎麼在轉世後保留住記憶,甚至還能算出方位地點,安排下這一出,這毛病他怕是改不掉了。

那青衫的女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嚇了一跳,呆了呆才反應過來,立刻就掙扎著要起來。一雙有力的手立刻扶住她的手肘,似乎怕她在掙扎之下站立不穩。

那扶住她手臂的手指在淡青色衣袖的襯托下,顯得很是漂亮,她抬起頭,眼前是一雙同樣漂亮而明亮的眼睛,那人微笑著,眉目間似有千山萬水,風華入骨,可她看不到他握住她手臂的手一直在顫抖:「我等你很久了。」

她很是驚訝,從他手中將手臂抽回,轉身跑掉了。

只剩下玄襄一個人,還維持著半跪在地上的姿態,像是被抽去了魂魄。

柳維揚拂了拂衣袖,走上前:「你這樣有意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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