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長明燈(三)

七月初五,宜出行搬遷。

柳維揚在紙上記下這一行字。

容玉走後,那大片的湖泊忽然變成了青碧色,濃烈如毒。

他突然想起有一日,他們遊玩到西域一處小國,那裡的酒十分出名,那裡的人民拜奉的居然是西方邪神。

那酒,色澤青碧,濃烈如毒,名喚碧落。

他記得當時自己喝醉了。他從來不喝酒,醉酒雖然能忘記憂愁,可是醒來之後,只會更加悵然若失。他需要的不是逃避,而是清醒。

容玉大約也醉得差不多,看著他笑,那笑顏像是吹不散:「你其實跟他一點都不像。」

「他?邪神玄襄?」

「我時常在想,我為什麼要用我的血去養那棵快枯死的沙羅?天地循環豈是我可以改變?」

「可你已經知道了天地間最大的秘密。」

容玉遙遙朝他舉杯:「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被冥宮選中嗎?因為我沒有心的。」

他難得地笑了:「心有什麼好?」

即使是現在,他還是相信,無用的感情都不應該存在。他只是深思熟慮,然後堅定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僅此而已。

容玉在桌上留下幾個字:西南,朱翠山。

西南地處偏壤,八百里青山連綿,河川奔流,茫茫然空闊無邊,數峰交錯,行如北斗紫微,是一處好地方。

他孤身往西南而去,蟄伏其中,等待時機。

他把容玉告訴他的所有故事串在一起,連成一條線,只是記憶還是一片空白。他依舊什麼都不記得,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

他一直在等待,一直在尋找,卻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直到,故人相逢。

花精很聒噪。她說是因為自己幾百年幾千年都在一個地方,不能動不能說話,所以一旦有了人形,能動能說話了,廢話難免就會多一點。這些話他覺得和胡謅差不了太多,他是沙羅托生,曾經也有千年時間在一個地方,後來化了人形,他也沒這麼多廢話想說。

柳維揚想到雪山裡鑲嵌著的藍寶石一樣的湖泊,那個人說只是想有一顆心的表情,忽然有所醒悟。

他恢複了記憶,就不太能夠再這麼心無旁騖叫出容玉這個名字。她的名字對於九重天庭來說,也是塵封起來不可描述的篇章。

容玉是上神。

他也的確是見過她。

只不過最開始,她是站在論佛法道法的蓮花台上,下面是他們擠在一起聚精會神地傾聽。思辨到精彩處,往往就是她在那裡舌綻蓮花。再後來,換成他站在她曾經的位置上,下面是一群小仙,她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這些場合。

一日,他在地涯看書,突然翻到關於冥宮的一處記載,只是寫得語焉不詳。他翻遍了地涯所有的藏書,只收集到零碎的一點消息。冥宮是上古洪荒的先神們用最後的心血建造而成,裡面是天地終極的奧秘。

柳維揚想自己已被這奧秘引得入魔,甚至不顧西方邪神同天庭長年戰火,進入邪神的領地尋找關於冥宮的消息,又幾回下到凡間,查看各種傳說典故,想找出一點點聯繫。最後,他在百般無奈下,打開了地涯存放禁書的書室。

這本是違反天條的。他此時已是名頭上跟著一大串仙號的仙君,別人都忘記了他的名字,只是以仙號尊稱。大概也沒有人會想到他堂堂紫虛帝君,會做出這樣的事。

禁書都是被仙法封印,且留存在上面的仙法印記依舊強大。

柳維揚一本一本地解開封印,忽然聽見身後響起了腳步聲,還慢慢地向自己的方向走來。按照天條,存放禁書的書室是任何仙君都不得入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他倏然轉過頭,想要出手,只見那個人站在不遠處,他的仙法觸及不到她。

她看了看已經被解開封印的禁書,再看了看他,微微笑道:「我是容玉。」

他自然也認得出她。只是近百年來,她從未踏出自己修行的地方一步,許多小仙都不認得她了。

容玉輕輕一抬手,書室里所有封印頓時破碎了一地,她的指尖縈繞著一串串上古的文字,柳維揚認出有幾段是禁書裡面的內容,他剛剛翻看過,還記得一清二楚。隔了許久,容玉才問:「你在找關於冥宮的書?」

柳維揚坦然地承認。

「這裡不會有的。」容玉看著他,像是讀出他的疑問,「因為這裡的書,大多都是我整理過的。」

她將手掌朝上,那些文字突然變化,變成他看不懂的,大片大片飛速掠過:「這些文字都是記在我的元神里,你想知道這個,是為什麼?」

「只是因為想知道。」

容玉笑得有點嘲諷的意味:「冥宮的秘密,可以讓你在這個世上再無一人同你比肩,九重天庭根本不在話下。」

「我不想掌控天地,我只是想知道,我不知道的這一些。」柳維揚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你不相信?」

「當然不信。」這世間的人們,不管是仙君或是凡人,都陷在一團泥沼,無非名利。

柳維揚身姿挺拔,抬手按在胸口上,忽然引出了長長的一條細線,是他的元神:「我可以證明。」

容玉毫不猶豫地接過。他們的元神都不能夠直接暴露給別人,畢竟那是身體乃至整個靈魂里最脆弱的地方,她只要微微用力,就可以讓他元神破碎、永不超生。而人的心,卻是那麼複雜而迂迴,如果不是那個人有意出示,任憑她是上神,也無法找到對方的元神所在。而從元神深處傳來的震蕩告訴她,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只是想追尋他所不知道的那片領域。

他大概也是得了妄執這種病了。

容玉鬆開手,將指尖不斷環繞的文字交付給他:「你現在已不像一個仙君。」

無欲無求才是他們修行的最終目的。

那些文字都被深深烙印在他的元神里,好像是紫虛殿內那盞永不熄滅的長明燈。他臉色蒼白,神情淡然,居然還能微笑:「無所謂。」

同年歲末,西方的邪神遣來了使節,奉上了一隻精雕細琢的碧綠琉璃盞。當琉璃盞盛上了酒漿,一時間碧光大作,酒盞上似乎有隱約有人影晃動,那幻影晃著晃著,突然間從杯壁上走了下來,在大殿上舞姿翩躚起來。

那是一個著了淡青色衣衫的女子。

柳維揚第一眼看清她的臉,不由倒抽了一口氣。他清清楚楚記得她眉心那點精緻的硃砂印記,還有那些上古文字烙印在自己元神上的痛苦,兩者密不可分。

同座的幾位修為深厚的仙君也是一副驚恐的表情。

只有那些不諳世事的小仙還能笑嘻嘻地評論說:「這位仙子比月宮上那位要美貌些。」

天帝震怒,當場將那使節送上天刑台,也給了邪神開戰的理由。

容玉是先神女媧的弟子,還在天地混沌之刻,她曾化身為燈,是混沌黑暗間唯一的光源。盤古氏劈開天地後,將混沌收在一處,之後的先神將輪流守衛。她是繼女媧先神之後,即將守衛混沌之所的最後人選。

而西方邪神的始祖黑龍曾因挑釁先神女媧而被斬落劍下,其中糾葛十分複雜。

容玉那日並不在場。

她一直以來離群索居,也沒有什麼交好的仙君。

柳維揚也不知道她到底聽沒聽說過這回事,他很快開始解讀那些上古文字,這些文字他從未見過,只好從古籍上開始查找,慢慢吃透。每解讀完一段,他便對冥宮裡的一切更加入迷,他知道冥宮便是開天闢地後收起天地混沌的地方,如果自己要進入冥宮,就必須擁有足以挑戰先神們的仙法。

他現在有的再不是對先神們的敬畏,而是一種奇特的、躍躍欲試的挑戰。

他知道自己已沉溺得太深。

第二年,邪神同九重天庭正式開戰,戰火燒過平靜多年的邊境,竟然直逼過來。

邪神的使節再次到來,這次沒再帶來什麼琉璃酒盞,而是帶了新登位的玄襄殿下的一句話,他指名道姓邀請容玉前往楮墨城。雖然邪神想要攻下九重天庭也要付出極端慘重的代價,但對於天庭而言,此時的戰局已是傾頹,只怕不久之後就要以摧枯拉朽之勢轟然倒塌。

容玉不知從哪裡得來這個消息,居然主動來找天帝,表明願意前往楮墨城。只是玄襄明面上說是邀請,實際上卻是有挾持她為人質的意味。

她前往楮墨城的那一日,天色灰濛濛的。她撩起寬大的衣擺,緩緩踏上七彩華光攆,然後回頭看過來。

柳維揚也在送行的人流中,只見她似乎在尋找什麼,然後同自己的視線相遇。她慢慢地笑了一下,張了張嘴,似乎說了兩個字:再見。

烙印在他的元神上的上古文字似乎活動起來,發燙到有些疼痛。

這是他在天庭之上最後一次見到容玉。

茶香盈滿於室,他們終於還是從楮墨的魔境之中回到現實。

柳維揚輕拂衣袖,將墨色的陶瓷盞推向聒噪的花精:「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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