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五章 多情休休

她揪著那紅綢布,像被燙了一下似的。他這麼明目張胆,使她赫然紅了臉。她近來似乎愈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動輒像只熟蝦,是極其可疑的。看來以後要擦些胭脂,做做掩護也是好的。

這都怪他!她又羞又憤地想,做舅舅的人這麼不成話,帶壞了孩子!她抬手掖了掖臉,滾燙的,腦子也昏沌沌沒有方向。其實真想發火,為什麼他總是這樣?看見她鎮定自若就使壞要讓她亂方寸么?可氣的是她連惱羞成怒的底氣都沒有。她就像個傻子,眼睜睜看著自己被他調侃戲弄。

「我才沒有想你。」她說的時候頗心虛,甚至自己還認真的回憶一遍。她才發現他沒再出現的幾天里,的確會一次次不自覺地念著他。她摸摸發燙的耳根子,真是太不幸了——不幸被他言中了。

他笑得很奇怪,是種她從未見過的表情。一個時刻清醒嚴謹的人,臉上會出現類似浮滑的神態,簡直讓人難以想像。布暖的唇角抽了兩下,「怎麼?」

「我可什麼都沒說!」他狀似無辜,聳著眉毛仰著臉,快步趕到前頭去了。

她懊惱不已,他分明是故意的,就是要她不自在!她嘟起嘴,使勁把手腕子在隱花裙上蹭了幾下。抬起眼來恰巧遇上感月詫異的目光,她心上重重一跳,霎時有點著慌。因為不知道她看見多少,萬一好奇之下當著大人的面提及了,那她豈不是沒有招架之力么!

她訕訕地笑,感月的神情在她的注視下漸漸平緩下來。彷彿心照不宣似的眨眨眼,表示很可以理解。她倒彷徨起來,疑心她到底自以為是地琢磨出了什麼,令她感到大大不安。

人都進了花廳里,她跨進門時順手把珠花交給了來接應的維玉,打發她去了,自己方斂裙到一旁跽坐。

感月是大剌剌的樣子,沒等長輩發話,自己靠著憑几趺在那裡,又惹得她母親一通數落。

她極具反抗精神,囁嚅著:「舅舅和姨母又不是外人,也不會計較那麼多……」

容與臉上平常得很,不言聲,只是接了婢女呈來的茶一口口呷著。

布夫人失笑道:「罷了,你總說她做什麼,再過幾年自己知道了就好了。」

兩個孩子並肩坐著,完全是天差地別的兩種精神頭。不比不知道,一比下來就讓她這個做母親的無地自容。匡夫人死的心都有,士農工商里商的地位是最下等的,越是這樣越要爭氣才好。偏自己露怯,把臉面都葬送在這裡!

她憤恨道:「不成器的!看看你姐姐是怎麼樣的!還舅舅和姨母不計較?你見過幾回舅舅?見過幾回姨母?倒不拿自己當外人!」

大唐禮儀,坐是最考驗耐力的。跽坐久了腿要發麻,痛得像要斷掉。布暖心裡嘀咕,要不是自小爺娘規矩嚴,她也很想和感月一樣盤腿坐。現在是騎虎難下,沒有人允許寬坐,她就得一直這麼綳直了腳堅持下去。母親是不會鬆口的,二姨母忙著訓斥感月,也沒空理會她。最後就剩舅舅……算了,她不敢去招惹他,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天知道眼睛一瞥他又要出什麼幺蛾子!

「二姐姐也別太急進,孩子嘛,慢慢教就是了。」容與道,漫不經心挑起唇角道,「是暖兒太一本正經了,才顯得感月散漫。」

布暖聽得發愣,怎麼成她的錯了?叫他這麼一說,她居然覺得非常對不起感月。她愧疚的拿肩搡她一下,感月笑笑,不以為意。

容與擱下茶盞才又道:「你也別拘著,隨意些吧!」

她如蒙大赦,忙稽首道是。抬起頭看見阿娘耷拉著眼皮不太高興的模樣,心下雖懸著,卻也不方便說什麼。

姐弟幾個絮絮說些以前的事,兩個小輩在一旁作陪,自聊她們感興趣的話題。

感月問:「我聽姨母說大姐姐許人了,下個月就完婚?我母親說這趟就不回去了,索性等你大婚完了我們再啟程,省得路上來回地跑。」

布暖黯然嗯了聲,提起這個她就難過。阿娘先前還說得好好的,看她自己的意思。後來她說不願意嫁,誰知又推翻了前話,只說不許悔婚。她如今是茫茫然,實在走了窄道了。

「姐夫是做什麼的?哪裡人家?長得怎麼樣?」感月搖撼她,「姐姐快和我說說。」

她被鬧得沒法了,悻悻道:「長安城裡的,是個雲麾將軍。長得倒是停勻,可惜專橫跋扈、盛氣凌人、驕狂自傲……我討厭他!」

感月有點獃獃的,一時反應不過來。她這麼溫婉的人,也有咬牙切齒的時候。但就算如此她還是美的,就讓她更好奇是什麼樣的人觸怒她,因道:「那當初為什麼要許呢!誰做的媒?找那媒婆理論去!」

布暖更傷感了,「理論?找誰理論去?媒人都死了,這下子我是完了。」

這還真是個棘手的問題,感月想想,自己親事上千挑萬選也不是沒好處的。瞧瞧大姐姐這樣,還不如不嫁呢!尚未過門就仇人似的,將來過日子,豈不是要憋屈死了?

「九成是小舅舅牽的線吧?都是將軍嘛!」感月說,沖容與努努嘴,「和他說了沒有?求人家想想辦法呀!」

「快別說,更沒譜了!」他開口就是要帶她私奔,哪裡有舅舅這樣和外甥女開玩笑的!她垂頭喪氣,要是真信他的話,那她的腦子大概真的是不正常了。

感月很感興趣的樣子,「你說的那個人挺有意思,下回引薦給我見見。」

布暖道:「你是說藍笙么?」

「就是你那個夫婿呀,叫藍笙么?」她喜笑顏開,「我還真沒見過這樣討厭的人呢,正想會一會。」

布暖給她夾了塊棗泥糕,隨口應道:「那簡單的,過兩天老夫人壽誕他肯定會來,到時候介紹給你認識。」

那廂匡夫人也正議論容與的婚事,「長安這樣多的閨秀,竟沒有一個你瞧得上眼的?過年二十八了嚜!大嫂子生養得晚,家裡的姑娘也有十二了,你卻不急么?」

容與笑道:「急什麼?命里有時終須有,太倉促了要後悔一輩子的。」他的臉色很泰然,目光靜靜的,便是在看布暖,也是恰到好處的自持。

匡夫人道:「話是不錯,總歸著緊些好,省得老夫人掛懷。你那表妹還在府里,時候長了,耽擱了年紀,到最後你不收房也不好意思。」

布暖頗意外,才知道知閑只要就留在將軍府,舅舅就算不娶她,她一個側夫人是跑不掉的。她暗自咋舌,原來都在算計。這是要有多愛,連做小都願意!

容與顯然不願提及,只潦草道:「我不是菩薩,也沒有救苦救難的慈悲。退婚時便讓她爺娘把她領回去,是她自己不願走,可不是我硬要留她的。」

布暖更吃驚了,知閑原來許給舅舅過,只是後來被退親了。她又開始頭痛,這事她好像是知道的。但什麼時候知道的,卻又渺茫無緒。

容與不願繼續這話題,轉而道:「我先頭在街市上碰見了匡姐夫,正和幾個朋友在鬥雞場上押寶。我打了招呼,在鹽角坊里定好了雅間,請姐夫玩盡興移駕,咱們過去同他會合。」對布夫人道,「大姐夫衙門裡我也叫人捎了信,眼下應該是動身了。姐姐準備準備吧,咱們給二姐姐接風洗塵。」

這是給匡家的面子,無論如何不好推託。布夫人無法,便對布暖道:「你留下看家,快出嫁的姑娘了,到處跑也不成體統。」

布暖灰了心,怏怏道是。容與怒極反笑,原本他就是為了設法和她接近才定了今天的飯局,她不去,這番用心不是無用功么!他轉過臉去看布夫人,這個姐姐一向主意大,如今更是滴水不漏了。只是她的功夫要來防他,當真是差得遠了。若不是瞧著布暖,區區幾堵坊牆能奈何得了他?他學學外頭那些混賬行子,再來個生米煮成熟飯,憑他們布家夫婦或是藍笙,都不在他眼裡。

扇骨慢慢敲打著手心,他眼裡有狠戾的光,「姐姐這是幹什麼?要出嫁了,連娘家人也不要了?再說感月也在,布暖不作陪,慢待了感月不好吧!要麼我先送你們過去,再折回來單獨接她?」

感月最機靈也沒有,在邊上撒嬌耍賴著:「姨母答應吧!如濡姐姐不去,我也不去了。」

布夫人吃不住他「單獨」那套,萬般無奈只得對布暖道:「罷了,你回去換了衣裳一道去吧!」

感月噢的一聲歡呼,性急忙慌的拉她回房去打扮。各自的婢女伺候著抿了頭,換了披帛和半臂,才相攜著出了載止大門。

日頭明晃晃地當頭照著,今年胡風更甚,坦領開得尤其大,幾乎到了齊肩頭的位置。布暖生得雪白,稱陶瓷金瓷青紗,愈發映照得那臉純凈得耀眼。黑的眼,紅的唇,淡施脂粉。站在那裡儼然是一幅畫、一盞明燈。

容與欣慰起來,連自己也覺得有點孩子氣。他的女孩美得奪目,他心裡這樣驕傲!

她在他的注視下更顯羞怯,匆匆戴上幕籬放下皂紗。她們和母親不同輦,他過來送感月上車,只伸手讓她搭一下。其實本就有腳踏,並不算高。布暖自己牽了裙角,不需要藉助誰也能上去。他踅身來攙她時,她反而禁不住起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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