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三章 桃花浪暖

雨漸歇了,天邊透出一絲明凈的光來。

春日裡風大,北邊的窗開著,屋子就成了個穿堂。容與順著階梯上樓,還沒到廊下就聽見嘭的一聲巨響。乍聽嚇人一跳,想是推窗沒撐住,直打下來了。

再行幾步就是布暖的閨房,以往他是守禮的人,女子的綉樓從不踏足的,現在倒學會了不請自來。他自己也覺難為情,可是沒法子,皮再不厚些,萬一她當真嫁了藍笙,他後悔也來不及了。如今他是無依無靠的,唯一憑藉的只有她的好感。他知道她遠還未到愛他的程度,所以他要爭取。至少讓她認同,這樣便是婚禮上搶親,她也會願意跟著他走。

轉上廊子時聽見她在那裡問:「人呢?看著出去的?」

下面婢女應個是,她又問:「那舅舅呢?可還在?」語調里有些急切的味道,他輕輕地笑,心裡頗為受用。

維玉說:「沒看見舅爺出去,要麼我去門上問問。」說著出了屋子,一抬頭正碰上,訝然回頭叫了聲娘子。

布暖從窗口探身出來看,咦了聲道:「舅舅還在?我只當你走了呢!」

容與挑了下眉,作勢道:「你不歡迎我么?那我這就走。」

她急急忙忙從裡面奔出來,臉上紅撲撲的,扭捏道:「我沒有這個意思……舅舅快裡面請。」

容與方轉回身,眼睛裡帶著一絲慧黠的笑意,不急不慢踱進卧房來。他身量長,腰杆子又挺得筆直。在女人們看來,這種風流的體態最是動人,因此各自都有些拘謹。

布暖讓了座方問:「藍將軍走了么?」

容與點點頭,「囑咐你準備吃的,怎麼不照做?人家等不及了,便惱火走了。」

她訕訕問:「真的么?」低頭撥著指甲道,「我有意不讓她們置辦的,他早走早好。」

容與聽了大大滿意,他的姑娘,仍舊對藍笙是油鹽不進的態度,這點足叫人歡喜雀躍。他大概也料著自己過於外露了,轉頭清了清嗓子複試探道:「怎麼說這話?他是你的未婚夫,眼看著大婚近在眼前,莫非你還有別的想頭?」

布暖的身子往前挪了幾下,半傾在憑几上道:「舅舅替我想想法子,我都煩死了……」她瞥了眼邊上的侍女,「要晌午了,今兒我留舅舅飯,去鋪陳鋪陳。」

維玉維瑤曉得他們甥舅有話說,既打發了,也只好諾諾退出去。

容與饒有興緻地看她,她忽閃著大眼睛,切切道:「舅舅別像沒事人似的呀,我不想嫁他呢,快想想法子。」

他意味深長地哦了聲,「不嫁他,你想嫁給誰?難道有了心上人么?」

他的語氣倒像又驚又喜的樣子,她心口嗵嗵跳,說起喜歡誰……前事都不甚清楚了,不過知道有那樣一個人。她斜眼覷他,按說女孩子的心事不該和男人說。但他在面前,踏實可靠的樣子,似乎同他露個底也不是壞事。

她支吾了一下,「舅舅知道多少我以前的事?我想問問……有沒有一個高高的男人……」她拿手比了一下,「很高的,還有漂亮的眼睛……」

她到底還有些印象,沒有徹底忘記他。他臉上笑靨淺生,佯裝不解道:「那個人怎麼了?」

怎麼倒是沒怎麼,就是叫她放不下罷了。她飛紅了臉,「我常夢見這個人,知道他不是藍笙。我怕一旦成親就要錯過他……我經常胡思亂想,舅舅別笑話我。橫豎覺得有那個人,可想想又不可信。若是真的,為什麼從不來找我呢!」

容與嘆了嘆,分明一直在她身邊,她卻糊裡糊塗要往別處想么?他趨前一些,眸中浮出個幽幽的世界,連帶著嗓音也變得混沌了。他說:「你瞧我,像不像那個人?」

這一驚非同小可,正是說中了她隱隱的惶惑。就像打蛇打在七寸上,她預感自己必死無疑了。舅舅一定以為她暗中喜歡他,才說出個什麼高個子來的。自己描述的分明就是他,還有意詢問他,這不是擺明了示愛么!

示愛……她再一次驚呆。難道她真的覬覦他的美色么?這怎麼得了!

「不是……不是……」她忙不迭擺手,「舅舅誤會了,我說的不是……怎麼能夠呢!」

她誠惶誠恐的樣子著實叫人捧腹,搓著手,臉上帶著諂媚的笑容。那麼美的人,連耍滑的腔調都是惑人的。都說賭久必輸,戀久必苦,這話有些道理,卻也並不全然有道理。苦裡不是還有濃醇的甜么!甜起來蓋住所有感官,只有這點鮮明的味覺。彷彿晒乾的花瓣泡進酒里,重新豐艷綻放。續了命,又活過來了。

他打開摺扇慢慢地搖,間或從扇面上部望她一眼,嘴裡嗡噥,「我以為你夢的是我,看來白歡喜一場。」

布暖遲鈍地抬起眼,「舅舅的話我聽不懂。」

不是聽不懂,是不願意懂罷了。他眯縫起眼,「暖,你心裡想什麼,我一清二楚。」

她緊張得腸子都快打結了,怎麼可能!他一定是唬她的!她強壓下心虛,努力扮出個單純的笑容來,「舅舅真愛說笑話!」

他聽了一哂,並不接她的話頭子。轉而道:「你今兒沒打算過豐邑坊去么?好在我來瞧瞧,否則戲就要落下了。」

她忙道:「我命人備了皮影人,就是不過去,在府里也能練的。」

「你打算唱單簧?沒有呼韓邪單于,王昭君能夠幸福么?」他的目光里流露出複雜的柔情,頓了頓又隱去了,淡然道,「上趟插花的動作可練熟了?」

布暖瞥了花梨桌上的美人圖一眼,有些抱怨地說:「昨晚臨睡前練了半天,竹條子蹭得手皮都破了。」

「既然這麼辛苦,還是作罷好。」他的視線落在她手上,「傷得怎麼樣?我看看。」

她難免扭捏,又怕過度小家子氣,在舅舅眼裡顯得欲蓋彌彰。遲疑了一下,還是把手遞過去。

他將那柔荑握在掌中,她喏的一聲指給他看。那樣潔白細嫩的手,有一點傷處就紅得特別顯眼。所幸只有米粒大的一小塊,女孩子金貴,也吃不得苦,碰傷了便嬌滴滴地喊疼,尤其像在撒嬌。他不捨得放開,在她指尖緩緩摩挲,像失而復得的珍寶。

然而那一點點若有似無的觸感更是叫人心裡怦怦地跳,實在過於曖昧,是情人間並不單純的交流。從指腹到手心,然後分開她的五指,和她交握起來。

布暖把臉漲得血血紅,暗裡嘀咕著,這算怎麼回事呢!唉,她好像越來越無法自拔了。舅舅的態度真真令人匪夷所思,她總覺自己想得多,但他為什麼一再給她這樣的暗示,簡直有意把她往那條路上引!

她氣鼓鼓的,要是純粹的捉弄,她可是要惱火的!不過萬一別有深意……她咬著唇偷偷打量他,恍惚憶起些什麼。有關於他的具體情節仍舊模糊不清,卻找到一種熟極的感覺——也許是錯覺,他們是有過曾經的。她不敢去問,手指蜷縮著想要收回來,遭遇的竟是他近乎跋扈的固執。她倒安然了,別過臉靜靜地想,如果他是認真的,她也不會太抵觸。這樣子禁忌的關係,更能激發出一種龐大的喜悅來。

也或者僅限於她的一廂情願,正當她戲劇性地為情顛倒時,他卻神色從容地放開了她。她立馬把手拖回來按在腿上,剛才是著了魔。腦子清醒過來再一回想,不由羞愧得無地自容。打舅舅的主意,會天打雷劈吧!

她終於聽見廊子上有踢踏的腳步聲,料著大概他是忌諱有人來才鬆手的。這麼一想,她的沮喪只停留了一瞬,轉眼又不思悔改起來。

維瑤進來納個福道:「回娘子的話,飯食備在西邊小花廳里,請舅爺移步。」

「舅舅請吧!自己做不上算,還是吃現成好。」她言罷莞爾,率先邁出了門檻。

容與咂出調侃的滋味,等起身時她已經繞過粉牆。在他對面的窗前微一停頓,留下個婉麗的剪影,旋即翩翩然下樓去了。他忍不住發笑,這是個給點顏色就開染坊的主兒。失憶是好事,至少年下的一連串風波沒有對她造成影響。如今能看見她歡喜的模樣,於他來說已是額外的收穫了。

兩個人吃飯懶得分桌,便圍著食案坐下來。布暖眼巴巴看著他,發現先前和他探討的問題根本沒有得到解決。

「怎麼?」他被她看得發毛,「你有什麼想說的么?」

「舅舅,」她給他添菜,一面道,「藍笙的事怎麼辦好?你還沒給我出主意呢!」

容與擱下筷子道:「你心裡怎麼想的?」

她把面前的茶盞轉得飛也似的,訥訥著:「我說了不願意嫁他,我要……」她捂了捂臉,「我要等夢裡的人。」

他半真半假地點頭,「要等我么?用不著等,我就在你身邊。」

布暖覺得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明明說著最不著調的話,臉上卻是嚴謹莊重的表情。她擺手道:「不管是不是你,先解決了藍笙是正經。」

他意興闌珊的支著頭,單拿眼梢兒瞥她,「這又不是難事,不願嫁,便去同你爺娘說。我這裡也不會坐看著,橫豎總要有個決斷。我問你,若是為了逃婚讓你離開長安,你可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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