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三十三章 恨無常

見素出了上房沒進外間,低著頭往廂房裡走,容與便也匆匆跟了過去。

「怎麼?」他壓著嗓子問,隱約覺得情況似乎不大好。

案頭的蠟燭火搖曳著,風從西邊吹過來,見素忙去合了窗扉,回身道:「奇怪了,上將軍才說娘子懷了身孕,可是我請過了脈,並沒有這癥候。只是血瘀!大大的血瘀!」

容與聽了頗意外,「你可看仔細了?已經有了兩個多月了,怎麼說沒就沒了?」

「我也正琢磨呢!」見素道,捏著筆杆子無從下手。半晌猶豫道,「上將軍可能確定么?若是真的懷過,這會子脈象又不是這麼個事兒,如此看來事情可難辦……」

容與眉眼生冷下來,「有什麼話,你但說無妨。」

見素擰著眉頭,字斟句酌道:「孕事變成了血瘀,先頭郎中沒診錯脈的話,結果只有一個——孩子成了死胎,淤血堆積著排不出來。眼下要通經,使了紅花把污血疏通乾淨。否則傷了娘子根基,不說再孕,連性命都保不住。」

小小一盞燈只照亮方桌那一塊,別處都是暗的。外面的紅光從門檻上斜斜鋪陳進來,他站在那片光影里,唯覺得恍惚。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簡直摸不著頭腦,這樣層出不窮的不如意!一心一意等著孩子長大,怎麼一夕之間又變成了這模樣?見素的醫術他信得過,曾經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只因當年犯了事,後來叫他從刀口上救下來安置在莊子上的。他說血瘀,那麼病因便可確信無疑。可是布暖那頭怎麼交代?她能相信么?

見素催促起來,「郎君別拿不定主意,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晚些怕出大事!」他自顧自地舔筆開方子,「不是一天兩天,少說也有三日。面上平穩不過是表象,一旦發作起來,帶壞了裡頭內臟,神仙也救不了。」他一向直來直去,容與面前也不藏著掖著,不諱言道,「您目下沒什麼可留戀的,已然胎死腹中,也不存在保不保的問題。若是我早兩天給娘子醫治,興許還有一線生機。事到如今,悵惘也遲了。我立時抓藥熬了送過來,這個沒了不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只要調息得好,來年不愁添個一兒半女。」

他催得緊,容與也不及多想了。橫豎什麼都可以放棄,只要護得她周全,孩子沒了以後可以再懷的。他咬了咬牙,「這會兒用了葯,幾時能下來?」

見素道:「分量重些,半個時辰就能見紅。」

他連心都顫起來,「疼么?」

這話問得見素不知怎麼回答才好,想了想道:「疼總歸是疼的,小產和大生一樣,甚至還要傷的。大生是瓜熟蒂落,自然而然的。小產呢,好比夾生的柿子,硬要揭蓋兒,就得連皮帶肉的扯下來。受了刀傷疼不疼?刀口就算深,至多半寸寬。掉孩子不一樣,滿肚子疼。肚子那麼寬的刀傷,男人誰受得住?」

容與越聽眉頭皺的越緊,惶然問:「有沒有少受罪的法子?」

燈火照著見素灰白的臉,他搖頭,「疼了才能掉下來,不疼不成。」

不疼不成……他聽了這話,背上起了層細栗。到了這地步,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總不好由得她去不管不顧吧!他垂首嘆息,握著拳道:「你去料理,分量重歸重,務必保住她。」他的眼裡唯剩下黯淡,聲氣也越見低迷,喃喃道,「我不避你……沒有她,我也活不成。」

見素大大吃了一驚,抬頭惶惑望著他。他們認識可不止一年半載,當初打西突厥時,他也曾經隱姓埋名鞍前馬後追隨過。他是怎麼樣清冷的脾氣,他大抵也知道些。現在說出這種話來,想是當真連命都綁在一起了。

他更覺擔子重,忙謙卑揖下去,「請上將軍放心,見素定當拼盡全力,不負將軍重託。」

容與點點頭,凝重地在他肩頭拍了下,撩袍走出了廂房。

再回到上房時,一切的驚恐不安又好像沉澱到了空氣最底層。燈火輝煌里,三足銅香爐內燃起的香煙在室內徐徐迴旋。邁進門檻,屋裡有敦實的溫暖和寧靜。然而這片寧靜卻像個巨大的殼,把他死死扣住,更令他難以啟齒。

她在低垂的帷幕後躺著,大概先前的陣痛過了,身邊的人都遣散了。靜靜歇在那裡,彷彿什麼都未發生過,又是一副平和的清華氣象。他心裡沒底,怎麼開口和她說孩子的事呢?還要勸著吃藥,她恐怕不那麼容易接受。

他正躊躇,她撐起身來,「容與?」

他回過神,忙應了聲快步進去。換了個笑臉,給她背後墊著的絲絨被子塞得緊些,一面道:「怎麼起來了?這會子怎麼樣?」

她笑了笑,帶著病中的孱弱,「痛只一霎,這會兒又好了。不知別人懷孩子是個什麼樣兒,我這樣多災多難,沒的帶累小郎君。」

他的眉蹙起來,不是她帶累孩子,分明是孩子帶累了她。果然是不應該的,本就是逆天而行,錯就錯了,還要讓錯誤開花結果,罪加一等!他趨前坐在她床頭,她靠在他肩上,那麼輕,吹口氣就飄落似的。他聽見她說:「你別擔心我,我好歹要堅持住的。走到這一步,這麼不容易!」

心頭像被狠狠捏了一把,痛得他呼吸停滯。他轉過去攬她,艱澀道:「你不用勉強,這個沒了,以後可以再要。」

他明顯感到手下的肌理霍然一僵,她抬頭道:「這是什麼話?是郎中同你說了什麼?」

單只一句話,她已然像只刺蝟一樣豎起了滿身的刺,可以預見接下來是如何的舉步維艱。他收緊了手臂,「暖,見素先生說孩子夭折了……你別怕,他會給你送葯來,喝了就好了。」

她怔在那裡,傻了一樣。他不敢去看她的臉,只有把她摟得愈發緊。可是她推開他,垂著眼睫道:「什麼庸醫,他胡說!孩子在我肚子里,好不好的我自己知道。前幾日郡主府里醫官才診過脈,分明穩妥得很,到了這裡一晝夜怎麼就夭折了?你把他趕走,他要害我!」

容與去拉她,「你聽話,見素的醫術是大唐首屈一指的。他跟了我六七年了,我信得過他。」

她冷冷看著他,「你信得過他是你的事,我卻信不過他。你來同我說這麼多,究竟打的什麼算盤?」

他窒了窒,「你怎麼這樣說?孩子沒了,我也難過……」

他難過嗎?她知道,他果然要「壯士斷腕」了。原來之前種種都是假的,掩蓋了半天,狐狸尾巴最終會露出來。他算計她肚子里的孩子,昨夜枕畔的話猶在耳,誰知他存的真是這樣心思!她的一片真情落進泥沼里,這刻恨不得去死!她瞎了眼,為什麼他是這樣的人?

她沒有辦法,還帶著一絲希望,卑微的弓著身去求告,「你若是不要我們,就讓我帶著他走。我保證不嫁給藍笙,我可以離開長安,走得遠遠的,這輩子都不在你眼前出現。你去娶知閑,回到你原本的軌道上去……我絕不說半個不字。」

他唯覺得失望,她從沒真正信任過他。她把他當壞人,當敵對分子,到了這時候還說這種話。可是他不怨她,不論身與心,她受的苦比他更甚。他只有好言解釋:「暖兒,咱們先前都說開了不是嗎?我對你的責任絕不推脫,這回你一定要聽我的話,這是為你好。」

正說著,外頭見素端了碗葯來。隔著帷幔朝里看一眼,不聲不響擱下了,復卻行退了出去。

她如臨大敵,葯都準備了么?他說孩子是死胎就是死胎么?她感覺得到,小郎君分明是活的,偶爾的腹痛就能證明他死了嗎?她狠狠瞪著他,抱住肚子,槽牙咬得格格響,「你要幹什麼?」

他翕動乾裂的嘴唇,「暖,淤血出不來,會危及你的性命。你乖乖喝葯,我會一直陪著你。我不回長安去,等你頤養好了身子再走。」

都是謊話!她一句也聽不進去!明明沒有見過紅,為什麼說孩子沒了?他是騙她喝葯,都是他計畫里的!她看著他打起幔子,玫瑰紫繡花桌布上擺了只青花瓷碗,碗里濃黑的葯汁子墨似的。她驚慌失措,踉蹌著倒退幾步,一下子撞在紅漆抱柱上,震得心肺都要碎了。

他走過來,「暖……」

她簌簌打戰,「我不喝!絕不!」

他漸漸模糊了視線,嘴上卻斬釘截鐵,「不行!這葯非喝不可,你還要不要命?」

她倔強望著他,「沈容與,你的心是什麼做的?你說相信我,不過是緩兵之計是不是?你從沒把他當親骨肉,你處心積慮除了他。寧殺錯不放過,我總算見識了上將軍的心機!」她把駭異的視線挪到那碗葯上,睜大了眼睛一再重複,「我不喝……我不喝!你要灌我吃墮胎藥,除非我死了!」

他沉默著忍受她所有的懷疑和盤詰,誰能知道他有多痛苦?他沒有太多時間,她隨時可能血崩。就像一隻蓄滿了水的銀粉缸,一旦決堤,來勢何等兇猛?若等到那一刻,必定一發不可收拾。

他邁前兩步,狠起心腸道:「你要罵我,有的是時候。現在聽話,我不會害你,你永遠記住這一點!」

她已然退到了角落裡,再沒有後路了。他逼過來,她只有跪下求他,「你讓我留著他吧!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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