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一百零八章 行藏

夏夫人被戳到了痛處,聲淚俱下地痛哭起來。拖腔走板的「九郎吾兒」,哭出了一些不常得見的特色。

這頭哭,那頭也哭,一時祠堂里亂糟糟沒了頭緒。洪刺史有些為難,一邊是中書侍郎的夫人,一邊是鎮軍大將軍的姐姐。說了哪頭都不好,得罪哪頭都放不下面子,他只有請公親去勸說。

公親們也為難,在邊上打躬作揖地勸:「夫人……夫人們哪,這裡是公堂啊……」

沒有人理會他們,夫人們照舊哭她們的,而且一個賽一個哭得響。彷彿嗓門低了一點兒,道理就矮上三分似的。

漸漸的,在場的人都有些受不住了,但兩家事主都不動聲色,坐在那裡很是沉著。洪刺史原本指望各戶男人能出來調停調停的,誰知道都是若無其事的模樣。他又是生氣又是無奈,一咬牙,驚堂木啪地拍在了案板上,驚得案頭上令簽文房一通亂顫。

這一板下去很有成效,夫人們止住了哭,扭過身去,憂傷無比地拿手絹掖鼻子。

洪刺史高聲打掃了下嗓子:「咆哮公堂不成體統,按罪當處杖刑。不過念在夫人們確有傷心之處,本官暫不予追究。但若再犯,就別怪本官無情。本官辦案從不徇私,堂上事主皆為本官同僚,咱們堂外一處吃酒無妨。但這公堂之上,王法比天大!如有得罪之處,也請諸位多包涵了。」

祠堂內外一時肅靜下來,洪刺史也尚滿意,接茬開口道:「事情的原委本官都知道了,不必複述。呃……敬節堂主事那頭,本官才剛也問過了話,布氏入堂三月余,不曾換過人。那麼現在要計較的,便是堂上這兩個女子,到底誰是真誰是假。」他偏頭看了白衣女子道,「本官問話你要據實以告,可記住了?」

那女子盈盈一福,「莫不從命。」

洪刺史對左右衙役道:「肅清堂內閑雜人等。布氏,取下幕籬。」

節婦容貌不能叫外人看見,因此來旁觀的都要擋到大門外去。拿一根笞杖攔腰橫梗住,要聽審也只能在遠處,裡面人的臉是看不清楚的。

那女子應個是,方除下幕籬。皂紗下是一張蒼白的臉,杏眼尖頦,倒也是個周正的美人。掃視一下堂內所有人,視線略在布暖身上一停,便轉過身去給洪刺史稽首行禮。

布暖聽見賀蘭嘖的一聲,偏過臉道:「中人之姿,和你比果然差了點。」

布暖厭煩他聒噪,「你怎麼沒出去?」

賀蘭悠然自得地搖著扇子道:「我怎麼好出去?我是國公,協同監審。我還是證人,證明你原籍幽州,我是舉薦你的人哪!」

布暖這會兒相信賀蘭是個講義氣的,雖然嘴壞了點,但是緊要關頭不會撂挑子,值得信賴。

那邊洪刺史道:「本官問你,你姓甚名誰,幾時生人,何方人氏?」

那女子一直低著頭,似乎猶豫。沈氏心道不好,唯恐這女人三個月幽囚下來要反悔。忙按著先前說好的,抬手摸摸髻上的金釵,給遠在大門口的乳娘打暗號。

祠堂外立刻傳來一聲響亮的啼哭,那女子慌了神,回頭去看,認出了孩子身上百衲衣,死灰樣的眼神瞬間燃燒起來。不由自主地想迎向孩子,可那僕婦朝後一縮,隱沒在了人群之中。她驀然驚醒,再瞧瞧堂上冷眼的達官顯貴們,如今已經沒有容得她退卻的餘地。她早把自己給賣了,一個窮苦的逃難的災民,對這些人來說就是草芥子,抬抬手指頭就能碾成齏粉。為了有口飯吃,為了孩子能活命,還有什麼不能捨棄的?

她頓首道:「回史君的話,奴姓布,閨名一個暖字。甲子年生人,洛陽人氏。」

洪刺史道:「如今夏侍郎疑心你是冒名頂替的,你可有何辯駁的?」

「奴問心無愧,夏侍郎信口雌黃,奴氣憤難平。奴替亡夫守節,原是心甘情願的,是瞧著我們的情分。他仙游,奴也沒別的想頭,只求在清凈之地了此殘生,余願足矣。先前早課晚課晨昏有時,奴心自在。如今竟有了這樣流言……」她伏身深深磕了個頭,「奴萬萬不能受這不白之冤,請史君老公祖替奴做主,還奴的清白。」

沈氏提著得心方放下了,也虧得尋人時有了萬全的準備。這女子娘家姓韓,出嫁前讀過幾年書。韓家祖籍原是東都的,後來才移居外州。這麼多年,這口鄉音倒未改,標標準準的金陵洛下音。如今看來,當初的審慎極有遠見,這韓氏壓得住場面,說話條理清晰,不至於像沒見過世面的農婦,叫塊驚堂木嚇破了膽。

洪刺史看看夏侍郎,「夏閣老,這女孩咬定了就是布暖,本官只有傳召閣老帶來的人證了。」又轉過臉對容與笑道,「其實依著本官看,都是親家間的家務事,倒沒必要弄到對簿公堂的地步。兩家都是苦主,坐下來好生商議,強似這樣針尖對麥芒的纏鬥。上將軍,是不是這個話?」

容與抬眼道:「旁的倒沒什麼,夏閣老這樣,委屈壞了沈某外甥女。將心比心,入了敬節堂還要受人懷疑。若是換作夏家娘子,不知夏閣老如何自處?」

洪刺史見容與口氣不善,便去和賀蘭敏之討主意,「國公的意思呢?」

賀蘭啊了聲,如夢初醒的樣子。拿扇柄撓了撓頭皮,笑道:「在下只做旁聽,怕有人為難我門下女官罷了。史君是主審,萬事由史君做主。」

洪刺史該周全的都周全到了,便不再客氣,手裡響木轟然一拍,「帶證人上堂!」

進來的是一個佝僂背的癩頭男人,瘦骨伶仃的身板,想來就是那個認出了布暖的裁縫。另一個高胖的大個子女人,穿著藕色的抱腰裙。袒領領口開得極大,露出白膩膩的脖頸和小半個乳。腰封上掛了個鴛鴦袋,倭髻上插了朵芙蓉花,看樣子是衙門裡的官媒。

那官媒倒還好,可憐那裁縫,一屋子的貴人在上端坐著,事情的由頭還是打他這兒起的,因此抖得篩糠似的。剛邁上台階就摔了一跤,跌得滿襟的泥灰。

他左右看,簡直魂飛膽喪。眼睛咕嚕嚕轉,腦子也沒閑著。別人怎麼樣他管不著,他只要一口咬定那女官就是布家女兒,只有這樣他才有活路,否則布家饒不了他,夏家也饒不了他。

洪刺史傳了蘭台司簿上堂,沖那官媒努嘴道:「夏布兩家的媒是你做的,你來辨一辨,誰是布家娘子。可看好了,出了差池,仔細皮肉受苦。」

那官媒道個是,旋著磨地在兩人之間轉。看看這搖搖頭,看看那又搖搖頭。眾人被她弄得沒底,夏侍郎粗聲道:「究竟如何,你倒是說話呀!」

那官媒滑笏地笑:「哎呀,真真老眼昏花!那時保媒,娘子才只十三四歲光景,且又是一眨眼辰光,也瞧不真切。女大十八變,這小兩年不見,我竟是認不得了!我看看,這也像,那也像……認不得了!」

她這通葫蘆話,直叫夏侍郎躥火。想必打聽清了布家有鎮軍大將軍這門親,怕得罪不起,臨陣倒戈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沒法子的事。他轉而對那裁縫道:「毛二奴,你來認!這話是從你嘴裡出來的,你若是敢打誑語,仔細你的狗命!」

那毛二奴直直一凜,「小人不敢!」忙上前看,指著布暖道,「這個才是布家娘子!小人不敢瞞騙貴人們,小人的話千真萬確!」

一石激起千層浪,大門外看熱鬧的人細論起來。堂上人百樣表情,卻不說話,只等刺史發話。

洪刺史驚堂木又一拍,「你說蘭台司簿才是布如蔭的女兒,何以見得?」

那毛二奴直著脖子道:「布家娘子生得美……不瞞大人說,小人給娘子量尺寸的時候還多看了兩眼……小人夜夜臨睡前都回想一遍,娘子的長相,小人到死也記得!」

這話引得一干聽眾哄堂大笑,大門上的水火棍幾乎都要被擠斷,場面霎時混亂起來。

「混賬!滿嘴的污言穢語!」拍案而起的人不是洪刺史,卻是鎮軍大將軍。他朝洪刺史拱手道,「史君明鑒,卻不知夏閣老的證人是從何處尋來的?我沈某的外甥女,斷不能叫這等雜碎作踐!這原是場鬧劇,咱們這麼多人,就為一個賤民的一句葷話在這兒理論。諸位都是官場上沉浮的,走到這步豈不好笑?待本將捆了這下三濫帶回長安,交與刑部論處!」

「慢來!慢來!」夏侍郎皮笑肉不笑道,「上將軍這樣有失公允,才叫人一指證就亂了方寸,豈不折了將軍威儀?」

容與冷冷瞥了夏侍郎一眼,「閣老,布暖好歹是令郎過了六禮的未婚妻,她遭人毀譽,閣老無動於衷么?」

布如蔭不擅長與人辯論,憋得臉紅脖子粗,方對夏侍郎道:「光楣兄定要做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恕布某不敢苟同。若是貴府上不要小女守節,勞煩光楣兄上書朝廷,放我女兒回家,讓我骨肉團聚。」

這時薊菩薩帶著將軍親衛也到了,排開人群進了祠堂,在堂外的院子里拱手作揖。日頭下的明光甲灼然,耀得人不敢逼視。眾人直到到這時才意識到,這個看似溫文謙和的年輕人,原來真是那樣一個位高權重的將軍。

容與對薊菩薩發話:「著人把祠堂圍起來,一隻蒼蠅都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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