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肆·立春福也享了,臉也丟了,多謝有你 一

這話怎麼說得那麼嚇人呢,生離死別彷彿就在眼前,所有人都哭起來,太皇太后抹著眼淚說:「好孩子,我早瞧著你福澤深厚的,這是哪裡的話。你病才好些,千萬別胡思亂想,只管好好作養身子就是了。」

她微微笑著,唇角清淺恬淡的仰月紋,一如當初剛進宮時候的模樣,有種梨花般沁人心脾的味道。她靠著引枕,說話的時候很吃力,邊喘邊道:「我要謝謝……皇祖母,自我進宮起就倍……倍受皇祖母疼愛,我雖憨蠢,皇祖母從不嫌我……一力地撮合我和主子爺,皇祖母就像我的親祖母一樣……我到今兒,對您也只有滿心的感激,絕無任何怨言……」

太皇太后知道她說的是那天她有意不召見她,只傳見皇帝的事兒。她那麼剔透的性子,怎麼能料不到其中的用意!曾經口頭上的喜愛,到了與政局相衝時,還是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傷害。她心裡什麼都知道,眼下卻說沒有任何怨言,這麼一來倒叫太皇太后懊悔不迭,覺得實在太對不起孩子了,要不是那晚有意的算計,也不會把她害成現在這樣。

她的視線又挪過來,落在皇太后身上,輕輕叫了聲皇額涅,「我和您興趣最相投,您說的話我都認同……真的,我生在大家子,沒見過像您這麼坦蕩耿直的人……皇額涅,要是有下輩子,我想做您那樣的人。」

太后聽罷,發現她可能真不好了,捂著嘴嗚嗚痛哭起來,「你這孩子,怎麼盡說喪氣話!」

她的呼吸很急,大約胸口憋悶得慌,閉上眼睛狠狠勻了兩口氣,才對她母親道:「奶奶,您怎麼撂下家裡進宮來了?因我的事兒,叫您和家裡掛心了,我不孝。您回去後,和阿瑪說……就說阿瑪為朝廷效力二十餘年,如今歲數上去了,應……應當儘早抽簪,好好保養自己才是。」

側福晉哭得不能自抑,頷首說:「你放心,我回去自然同你阿瑪說。前兩天宮裡主子們准咱們一家子都進來瞧你,你阿瑪和額涅,還有厚朴他們都進來了,只因你睡著,瞧了一陣兒就出去了。如今你好了,我回頭就把好消息告訴他們,好讓他們安心。」

她勉強扯扯嘴角,「我這會子很有精神,過會子怎麼樣……就不知道了。您暫且不用告訴他們,萬一事兒……出來了,別叫他們一場歡喜一場空……越性兒最後告訴他們,這麼著更好。」

她字字句句都像在叮囑後事,這種可怕的壓抑感,簡直要令人發瘋。側福晉已經說不出話了,腿里一軟便癱下來,幸而後面丫頭扶住了,攙到南炕上歇著去了。

嚶鳴費力地轉頭瞧皇帝,「萬歲爺……」

皇帝臉色鐵青,搖頭道:「朕不要聽你說那些,你今兒說了太多話,恐怕傷元氣,還是休息會兒,咱們來日方長,明兒再說不遲。」

她的手緊緊握住他的,眼淚汪汪瞧著他,「咱們只做了三個月夫妻,我原不足意兒,您……您現在不叫我說,往後就……就說不成了。」

皇帝被她折磨得心都要碎了,凄然看著她道:「你要交代什麼?要在朕心上鑽幾個眼兒,你才能饒了朕?朕娶你,是讓你替朕管理三宮六院,做朕的賢內助,不是為了聽你交代遺言的!你這個人由來就是這樣,對外人和顏悅色,對朕就極盡欺負之能事,朕已經受夠你了!不許你說,你給朕歇著,聽見沒有!」

他以憤怒掩飾慌張,嚶鳴是瞧得出來的。她費力地抬起手,摸摸他的臉說:「您別老挑對您自己有利的說,早……早前……挨欺負的那個是我!」見他捂耳朵,她捏著他的袖子往下拽了拽,「這話是我最後對您說的啦,求您瞧著我,對我……對我阿瑪網開一面。」

那雙楚楚的大眼睛又轉向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皇祖母……皇額涅……」

太皇太后捏著帕子一味點頭,「好孩子,都依你說的辦。只要你好起來……你兄弟的婚事也該操辦了,到時候你不去喝喜酒么?」

她那道將要寂滅的眼神里,又有火光微微一跳,說謝皇祖母恩典,「我想回去喝喜酒……」一面緊握皇帝的手,「和您一塊兒去。您……您就少說話,多喝酒……成不成?」

皇帝說好,「你不願意朕說話,朕就不說,都聽你的。」

她點了點頭,「就這麼定了……我太累了,我得睡一會兒……」

可是皇帝不讓,他慌忙說不,「你不能睡,你得睜著眼睛,你不能睡!」他是怕她一旦睡著,再也醒不過來了。

嚶鳴將要闔上的眼睛,重又微微睜開了些,聲氣兒越來越弱,輕喘著說:「要走了……留不住的。」

太后眼見不好,沖邊上侍立的太醫大聲斥責:「怎麼都在這兒干看著?皇后到底怎麼樣,你們去把脈,去開方子啊!」

太醫們面面相覷,為難地說:「回太后,臣等先前看了,娘娘這會子脈象平穩,血氣旺盛,竟比沒患病前還要精神幾分。但這種情況究竟會穩定下來,亦或是曇花一現,臣等實不敢下保。臣等只能開些健脾益氣的方子,以助娘娘調理。」

看來白操了那些心了!太后大淚滂沱,她知道這些太醫慣用的手段,能救的時候還一味的求穩,到了不能施治的時候,基本就是開些無關痛癢的方子糊弄上頭,以求自保了。這可怎麼好呢,皇后還在大好的年華啊,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皇帝怎麼辦?想想當初先帝壯年撒手西去,她牽著皇帝的小手走在夾道裡頭,孤兒寡母凄凄慘慘,那段往事不憶也罷。如今這痛再來一回,皇帝的人生豈不可憐透了嗎。

太后定了定神叫皇后,「你遇喜了,知道么?」一面指指她的肚子,「裡頭有咱們大英的嫡皇子呢,你一定要爭氣,好好把他生下來。」

嚶鳴愣了下,「遇喜了……」

邊上眾人受了太后提點,到這會兒才發現這麼大的事兒,竟沒有一個人同她說起。於是眾人都說對,「瞧著孩子吧,母親是孩子的根基,只有你好了,孩子才能好。」

她聽了,半晌沒有說話,只是留戀地看看皇帝,翕動嘴唇叫他的名字。

皇帝的五臟六腑都在顫動,他點頭,握住她的手說:「我在。你瞧著我,瞧著孩子,一定要邁過這個坎兒。」

她吃力地呼吸,兩道眼波欲滅不滅,轉過臉,把臉頰貼在了他團龍的衣袍上。

殿里哭聲震天,裡頭一哭,外面的宮人也惶惶哭起來。殿門上站班候消息的小富和三慶咧嘴嗚咽,料想皇后是不中用了。還記得她先前在養心殿縱橫來去的活泛樣子,才區區半年而已,怎麼就到了這步田地!

皇帝心如死灰,撫撫她的頭髮,只這一瞬,想到了後頭二十年、三十年的情景,自己大概會孤身一人直到終老了。人活於世,就是用來受苦受難的嗎?如果終究要失去,倒不如從來沒有嘗過擁有的滋味兒。

「你們都走吧,讓朕和皇后單獨呆著。」他乏累地揮了揮手,「都走,不要來煩我們。」

太皇太后到底冷靜下來,切切叮囑:「皇帝,你是一國之君,不要忘了肩上重任。」

皇帝沉默了下,頷首道:「皇祖母放心,朕從來不曾忘記。」

所有人都走了,整個世界縮減成了小小的暖閣。他現在的要求一點兒也不高,即便她不醒,不能說話,只要她人在他身邊,留得住軀殼,他也心滿意足了。

他摸摸她的臉,又牽過她的手,兩指壓在她脈搏上,感覺到突突地跳動,心裡便是安定的。硬撐了那麼久,到現在順其自然,雖無可奈何,也不得不接受。他躺下來,躺在她身側,望著帳頂喃喃說:「朕想就這樣,要是你死了,裝進棺材裡,把朕也裝進去,朕不想和你分開。朕知道,造成今天這樣局面,是因為你過於擔憂,你總怕家裡倒了台,你就跟著失勢了……朕就說你的腦子只有山核桃那麼大,朕娶你又不是看中你家門第。朕是天底下最大的世家,要拼門第沒人配得上朕,真不明白你在憂心什麼。橫豎先前太皇太后應准了你替你阿瑪說情,他能踏踏實實活下去了,皇后做到這份兒,讓所有人都為你徇私情,你還要怎麼樣?所以還是別死了,好好活著吧,和朕生兒育女。」他說著,蜷縮起來囁嚅,「才三個月而已……才三個月,享受了朕的疼愛,還沒回報朕,就敢死?」

又是肝腸寸斷的一晚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扣著她的腕子,一刻也不敢鬆開,即便手指頭麻木沒有了知覺,也不敢鬆開。

他想他們下輩子也許會變成一棵樹,雙生的枝幹虯曲糾纏,他的雙腿紮根大地,雙臂就用來緊緊抱住她。她是他命里的剋星,自他發現自己喜歡上她那天起,他就一直患得患失,如果有下輩子,他再也不要那樣了。

養心殿里的奏摺堆得像小山一樣,他根本無暇理會,皇后的生命似乎走到了最後一程,她自己有這樣的預感,所有人也都有這樣的預感。他要陪著她,他知道迴光返照是什麼樣的,當年皇父駕崩前,也曾有過這樣的一小段時間。他那時六歲,隱約已經記得很多事了,皇父的病來得迅疾,彌留之際忽然精神大振,彷彿一夕青春重現,說了好些話,還吃了半盞燕窩。他以為皇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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