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叄·大寒左寸心脈動甚,孕子之兆 三

只可惜,求祖宗保佑也好,求神拜佛也好,並未讓皇后的病情有所好轉。一晝夜了,皇后依舊沒有醒來的跡象,側福晉一直在床前守著,眼淚哭落了兩大海,只是沒用。有時候連她都要懷疑,是不是她的嚶兒已經不在了,只留下一個軀殼在這裡,其實魂魄早就走遠了。

這宮廷,看著雕樑畫棟,妝蟒堆綉底下張著吃人的虎口。如果說當初先皇后的病故,能歸咎於先皇后本就身底兒弱,她的嚶鳴不是這樣。嚶鳴自小身板兒結實,五歲上出過一回花兒,別人都是滿臉麻子九死一生,她呢,唯有上臂留下三四個淺淺的窩兒,不細看簡直分辨不出來。就這樣的身子骨,進宮還沒滿一年呢,便鬧得昏厥不醒,這是皇權鎮壓下不好開口,否則真得找太皇太后和皇帝質問一番,是不是嚶鳴被人下了毒,亦或是被人敲了腦瓜子,這才醒不過來的。

做母親的,想得越多就越怕。側福晉不便把心裡的疑慮說出來,便自己悄悄查看,看遍了嚶鳴的十個手指頭,還好,甲蓋裡頭血色是正常的。復去查驗她的頭骨,小心翼翼把閨女的腦袋摸了一番,並沒有哪裡受創。她鬆了口氣,頹然坐下來,看看嚶鳴的臉,著實地五內俱焚,便把她的手攏在掌心裡,哀聲說:「嚶鳴,你瑪法那時候管你叫小牛犢子,說你身強體壯,將來一準兒有福氣。如今你的確是哥兒姐兒裡頭福氣最好的,可你怎麼成這樣了呢?我同你說過的,人活一輩子,指著別人都是空的,必要自己爭氣。你眼下有了身子,也是要當額涅的人了,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孩子在肚子里呢,你成天燙得煉丹爐似的,孩子受不住,再拖延兩天,只怕要生個齊天大聖出來。」

明明很悲傷的氣氛,可經側福晉嘴裡說出來,就引人發笑。松格在邊上侍立著,心裡很覺得悵惘,以前她主子也是這樣的,心境兒開闊,說話逗趣,瞧著端莊穩重,誰也不知道她大家閨秀的外表下,藏著怎樣一個炙熱活泛的靈魂。但是後來,自打大婚過後就變了個人似的,因為公爺以前犯的事兒不小,連帶著主子也天天如臨大敵。

「側福晉,您別急。」松格說,「主子最喜歡孩子啦,母子連心,就算為了小阿哥,她也會醒過來的。」

側福晉聽著,輕輕嘆了口氣。葯吃了不老少,但就是不見效。她身上依舊滾燙,這熱要是還退不下來,別說孩子,就連她自己也有危險。

這會子能怎麼辦呢,真像落進了海心裡似的。所幸皇帝沒有撒手不管,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沒有不聞不問,隔一會兒就打發人來問情況,看樣子倒都把嚶鳴兜在心上。尤其皇帝,做到那樣確實不容易了,昨晚上熬了一夜,今早雞起五更御門聽政,散朝後剛進來,恰逢八百里加急的密函入京,又匆匆召見臣工去了。人都說皇帝多高高在上,多沒有人情味兒,可這一晚上看下來,並不是這樣的。側福晉早前並不待見這皇帝女婿,但見他兩頭懸心,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兩半的模樣,丈母娘疼女婿的千古通病就犯了。起先她是滿心怨恨,覺得嚶鳴像先皇后一樣,八成受盡了苛待。如今看來,嚶鳴那時口口聲聲萬歲爺待她好,並不全是為了安家裡人的心。

「要快些醒過來,」側福晉捋捋她的頭髮,「瞧著萬歲爺吧,你一向是個不要人操心的孩子啊……」

西洋座鐘底下墜著的那個鐵坨坨有序地搖擺著,時候過起來飛快,轉眼天就黑透了。側福晉看看外頭,心裡愈發焦躁,嚶鳴昏睡得越久,母子倆就越危險。可憐那小小人兒,在娘胎里受那麼大的罪,這可是頭一胎啊,要是有了閃失,往後就不好了。

這時殊蘭端著玉蓋碗進來,小聲說:「側福晉,皇后娘娘一天一宿沒進吃的了,這麼下去只怕身子撐不住。萬歲爺先頭讓給娘娘熬米油,這會子預備妥了,給娘娘進些,也好有力氣堅持。」

側福晉道好,正起身預備喂她,見外頭皇帝進來了,忙肅容退到一旁蹲安。

皇帝擺了擺手,「不必多禮,朕公務忙,一時顧不上這裡,有您在,朕也放心些。只是偏勞您了,為咱們的事兒……」

側福晉聽他說的都是家常話,倒也略覺得慰心,只道:「萬歲爺言重了,皇后娘娘雖尊貴,到底還是奴才的閨女。閨女病了,奴才沒有不來照料的道理。萬歲爺政務巨萬,還是當以家國天下為重,娘娘這裡不必擔心,有奴才伺候著,出不了差錯的。」

皇帝臉色慘淡,點了點頭,半晌才又道:「朕心裡有愧,很對不住你們。朕是皇帝不假,可照著尋常家子來說,朕也是女婿。您不必對朕口稱奴才,叫嚶鳴知道了要不高興的,橫豎她在朕跟前早就我啊我的了,也沒個讓長輩這麼下氣兒的道理。朕愛重她,她管您叫奶奶,朕私下也隨她稱呼罷了,一口一個側福晉,反倒顯得生分了。」

側福晉這回真有些誠惶誠恐了,擺著手說不,「奴才微賤之人,何以克當!」

皇帝說應該的,「朕來替您的班兒。您守了一天一夜了,讓底下人帶您到偏殿進點吃的,歇一歇。」

側福晉瞧了他一眼,雖說年輕爺們兒身子骨結實,到底外頭操勞裡頭惦念,瞧著可比中秋大宴那會兒憔悴多了。她嘆息著道是,「萬歲爺也要保重聖躬才好,太醫們都盡心儘力醫治娘娘,興許過會子娘娘就醒了。」

皇帝頷首,側福晉隨宮人去了,他便提袍登上腳踏,摸摸嚶鳴的額頭說:「你快懶出花兒來了,這會子可好,吃的都要朕喂你。」

嘴上抱怨著,還是接過碗匙來。有時候生命就是一個圈,這頭髮生過的事兒,悶頭走了一程又狹路相逢。比如這米油,那時候她很缺德,說要拿這個給他固精養精來著。現在呢,他的兒女在她肚子里落地生根,輪著他來給她喂米油了。

一項工作,做多了熟能生巧。以前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的皇帝,通過實踐掌握了給病人喂葯喂水的全套本事。他慢條斯理喂下去半碗,覺得差不多了,喂得太多怕她撐得慌。回手把碗交給殊蘭,又接了帕子給她掖嘴,一面說:「灌了一肚子水,你想吃有嚼頭的不想?朕讓御膳房預備你最愛吃的點心,你起來吧。」

遺憾的是皇后並不理他,他無奈地看了她半天,見她氣息急促的樣子,忍不住喉頭哽咽起來。

什麼都做不了,真是什麼都做不了。他低下頭,前額抵著被褥的緞面,那冰涼的觸感直達內心。他從未這樣害怕過,擔心她醒不過來,身體會一點點冷卻,就像這緞面一樣。

殊蘭見他無聲顫動,料他大約是在哭吧。帝王的眼淚,帶給人的震動不可謂不大。這是傷心到了極處,昏厥的人無知無覺,醒著的人卻被折磨得幾乎丟了半條命。她悲戚地勸慰:「萬歲爺,您別這樣,娘娘知道了怎麼辦呢。」

他不怕她知道,知道了就該愧疚,往後更該好好愛他才對。不過叫外人看見他失態了不好,便道:「這裡沒旁的事兒了,你下去歇著吧。」

殊蘭略頓了下道是,卻行退了出去,只是並未走遠,還在廊下徘徊。如今正值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入夜便濃霧大起,天上月亮已經瞧不見了,滿世界迷迷滂滂,連燈籠都被包裹住了,光影下浮塵般的水汽上下翻飛,無孔不入,鋪天蓋地。

海棠從配殿過來,見她站在廊下,便道:「姑娘這麼長時候沒合過眼,怎麼不回去歇歇?」

殊蘭搖搖頭,「娘娘還沒醒,我心裡放不下,怎麼好去歇著呢。」

海棠不由嘆息,「好好的,不知怎麼就變成這樣了。照我說,還是因為怡嬪那事兒動了怒。怡嬪這人,打從先頭娘娘在世時起就慣會調唆人,自己縮在後頭,常拱人打頭陣。她做的那些事兒,主子娘娘全瞧在眼裡,姑娘見這後宮太平,卻不知主子娘娘要費多少心力,這回要不是她越來越不像話,娘娘也不會這麼處置她。」言罷頓下來,牽了下唇角道,「姑娘回去睡會子吧,您是客,大可不必像我們似的,沒的累壞了,倒是我們慢待了。」

殊蘭噯了聲,臉上火辣辣的。她雖笨嘴拙舌,但別人話里的隱喻還是聽得懂的,海棠大約是在暗示她,那天御花園裡怡嬪和她說的話,皇后娘娘已經知道了,這才大發雷霆處置了怡嬪。自己呢,和皇帝沾著親,不好得罪,但皇后心裡終究生了嫌隙……她轉頭朝東暖閣望了一眼,悵然思量,這是因為皇后忽然病倒了吧,要是沒有意外,自己怕是不能再在宮裡呆下去了。

其實回去,倒也不怕的,聽說營房福晉給壓得抬不起頭來,福晉以毒攻毒般替她阿瑪置了一房妾,如今她阿瑪把營房福晉扔到後腦勺去了,連家門也不出,專心致志和那小姨娘膩歪在一處。自己這程子在宮裡開闊了眼界,瞧見了皇后辦事的手段,就算再有人和她過不去,她也不會像以前似的,唯唯諾諾不敢說話了。離宮……實有些遺憾,她看見了帝後的感情,羨慕得久了,心裡就生出枝蔓來,只怕出去,遇不見第二個和他一樣的好人了。

心裡正惆悵,見周興祖和兩位太醫捧著葯湯從西圍房裡出來,她忙先行一步進了正殿,預先給太醫門掀起厚重的門帘。周興祖欠身道了謝,進去後又為皇后請脈,復牽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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